申奉应眼前一黑。
所有的困惑与怀疑在这一刻骤然得解,他终于明白为何裴云暎今日非要多此一举来巡铺屋亲自过问这桩案子,原来如此!
指使行凶者的背后之人,竟然是文郡王府的孟侧妃!
孟侧妃啊,申奉应头大如斗。
他自做这个巡铺屋首领以来,有一个专门的小册子,上头记录着盛京各官家之间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就怕无意间得罪了人。因此这贼人说出“文郡王府”“孟侧妃”二词时,申奉应脑子里立刻就想起文郡王府与昭宁公府间的姻亲关系,裴云暎的姐姐嫁了文郡王做了王妃,而孟惜颜,自然就是侧妃!
裴云暎抓的刺客刚好供出背后之人是孟侧妃,这其中没点猫腻,打死他也不相信!
然而戏台子都搭到巡铺屋里了,他这个巡铺首领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唱。
申奉应一脸麻木地开口,“胡说,孟侧妃与陆大夫无冤无仇,为何指使你去行凶?”
地上人道:“我不知道。”
裴云暎转而看向陆瞳,陆瞳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便笑问:“陆大夫有何见解?”
陆瞳面露难色。
“说吧,不用怕。”
陆瞳点头:“我与孟侧妃不过一面之缘,当日郡王妃急产,我替王妃接生,但其实若按时间,王妃孕期还未至。不过好在王妃与小小姐吉人天相,一切顺利。”
“王妃曾与我说过急产一事事发突然,有些蹊跷……”陆瞳蹙眉,“不知与此事有没有关系。”
申奉应很想翻个白眼。
陆瞳就差没把“孟侧妃迁怒且杀人灭口”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他试探地看向裴云暎:“大人,这……”
裴云暎叹了口气:“事关王妃,也算我半桩家事,如此我便不好插手。”他指尖拂过腰间刀柄镂空银饰,“还是先将此人交由申大人,背后之人真要是孟侧妃,当然有别的证据。不过……”他笑了笑,“那在之前,麻烦申大人先看着人,别让人死了。”
申奉应:“……”
这是把这烫手山芋丢给他了?
那孟侧妃听说很受郡王宠爱,这种高门世宦的家事贸然掺合进去绝无好处,他要是讨好了裴云暎,转头得罪了文郡王,岂不是一样落不着好?
申奉应正想找个理由委婉地拒绝,就听陆瞳开口:“也好,方才我们将此人带到巡铺屋,一路许多人都看见了,想来不久就会传遍城中。说不定此人同伙还会动手,申大人千万小心。”
申奉应:“……”
这一路都被人撞见了,说不是故意的他都不信,这就是死活要拉他一道下水呗!
好歹毒的心思!
听这二人一唱一和,申奉应方才短暂的兴奋早已烟消云散。这桩案子分明不是什么好事,无论如何都会得罪人的事,偏被他撞见了。
申奉应笑容止不住的苦涩。
当年他入盛京巡铺屋,一位前辈告诉他,官场不就那么回事,只要会拍马屁,往上升不是问题。他名字是“奉应”,奉应,逢迎,申奉应觉得自己很会拍,也靠着逢迎当了巡铺屋首领,本想一鼓作气再往上爬爬,却不知从上月起像是走了什么背运似的,老遇见这种事。
真就跟那个死而复生的穷秀才说的似的,什么山上葱,什么地上苗。他们这些葱就是没地位,随时都是这些豪绅贵族的牺牲品呗。
官场好难啊!
胃中的香辣灌肺这会儿腾腾地发起胀来,申奉应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开口:“是,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秉公办理,死死盯着这人的。”
盯个屁。请辞,明日就不干了!
……
出了巡铺屋,街市亮了起来。
盛京无宵禁,夜里反倒比白日看着还要热闹几分。落月桥下酒坊中常有人家通宵饮酒,杂手艺人群前观者如堵,车马盈市。
陆瞳随裴云暎往巷口走,对岸边游人烟火视若无睹,神情一片平淡。
裴云暎侧首问她:“没受伤吧?”
陆瞳摇头。
自打她从郡王府回到仁心医馆起,裴云暎的侍卫青枫就一直跟着她,等待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一连十几二十日过去,一切风平浪静,就连陆瞳自己都以为危险不会出现时,今夜就遇见了刺客行凶。
看来是因为白日她去郡王府参观“洗儿会”一事,终究是刺激到了孟惜颜。
那位孟侧妃,忍气的本事还不到家。
青枫出现得及时,她并未受伤。抓人也很顺利,她以身为饵,抓住了此人,也算送了裴云暎一份大礼。
身侧人开口:“时间还早,陆大夫要不要逛逛?”
陆瞳回神,平静道:“不必了,我还要回去制药。”
裴云暎脚步一停。
陆瞳抬眸看去。
年轻人站在盛京夜里,被这街市里流光溢彩的灯火一照,显得异常丰神俊美。他盯着陆瞳,若有所思地开口:“陆大夫好像总是很忙。”
陆瞳沉默。
远处落月桥上栏杆上系着的风灯,灯色落在桥下河水里,粼粼泛着雪色,像是十五的月亮碎了,被人抛洒在流动的河水里。
十五那日,她替裴云姝催产、深夜与裴云暎在院中桂树下清谈时,月亮比今日圆满。
那一夜,她对裴云暎说:“殿帅,我送您一样礼物吧。”
树下的裴云暎笑望着她:“什么礼物?”
“王妃所中‘小儿愁’,盛京应当罕有。下毒之人势必藏在府上,但此刻事情败露,对方已有准备。大人想要揪出背后之人,许会费一番周折,况且最后结局并不一定尽如人意。”
当时,她是这样说的。
裴云暎饶有兴致地开口:“陆大夫有何高见?”
“裴大人插手,对方必不敢轻易动手。但我替王妃解毒催产,对方势必视我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后快。我又并非千金贵女,一介平人,不足为惧。只要稍加刺激,对方多半会对我出手。大人只要借我几个人暗中保护,或许就能捉住背后之人了。”
裴云暎听完她的建议,并未对她想法置喙,看了她一眼,眼中辨不出喜怒,只问:“陆大夫好似对平民官家间芥蒂很深。”
她答:“实话实说而已。”
他便身子往后一仰,云淡风轻点头,“成交。”
后来从郡王府回到医馆这十来二十日,她每日照常做馆制药,与寻常一般无二,静静等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然而一切风平浪静,既看不到来行凶之人,也看不到裴云暎安排的暗卫,直到今日。
不知他对孟惜颜做了什么,忍耐了如此多日的孟惜颜,终于还是忍不住在今日对她动手。
而在此之前的这些日子,她与裴云暎并未见面,并无书信往来。今日青枫一抓住人,她前脚将人带往巡铺屋,裴云暎后脚就到。无需私下商量供词,无需了解各自安排,分明前些日子他还与她针锋相对,彼此揭穿、陷害,相互威胁,然而在这件事上,却有一点同为共犯的莫名默契。
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
落月桥水下的月亮被河面行驶的画舫切割成无数晶莹的小片,耳畔传来声音:“陆大夫在想什么?”
陆瞳回过神,望向街口的马车,青枫站在马车前,正等着他二人。
“我在想,我该回去了。”她往前走去。
裴云暎点头:“我送你?”
“不用。太晚了,恐怕惹人误会。”
西街店铺虽都已关门,但保不齐撞见临近的散贩,裴云暎长得一副招人模样,被人瞧见夜里和她呆在一处,明日流言就满天飞。
陆瞳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闻言,裴云暎莫名笑起来,“没想到陆大夫是这样一个矜惜名节之人。”顿了顿,他才继续说道:“既然如此,太府寺卿府上夫人误会你我之间关系时,你怎么不解释?”
陆瞳一怔。
年轻人扬了扬眉,好整以暇等着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