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子,中间是一张长方形会议桌,桌面当时铺了几张图纸,似乎有人刚使用过。门的左右两侧,是两排办公桌和相应的椅子,后排顺墙排开一溜的资料柜。环顾整个房子的地面,是地砖铺设成,洁净而又明亮,和屋子敞亮,匹配很是得体。在我进去的时候,东西各三个位置上,都已经坐上了同事,他们已开始了工作,有埋头写着的,也有拿着眼镜框架和一些零件在摆弄的……。其中,有两个同事,当我和翻译进门的时候,他们目光和我撞了个正对。
小曼领我到屋子中间的当间,又开了她清脆的声音:“同事们,从今天起 我们部门迎来一位新同事,就是薛工”。她很礼貌的手示意朝向我。
咦!原来这里的同事之间,无职务的,都这么称呼,某工,又长了回见识。
她顿了一下说:“刚才,本庄老师安排薛工的位子,是南面后排一个,工作嘛,日后,在这里从事设计和图纸审核工作,请大家欢迎!”。
呼啦啦,几乎都起身,有两位同事还离开了座位,移动身子到桌子的侧面。一阵呱啦呱啦的拍手,弄的我一时还怪不好意思的,环视和微笑着,目光一一扫过每一张脸,同时,自己连声道:
“请大家多多关照!”。
我说完这句,才觉得自己特滑稽,咋有点象电影里,日本人说话的劲头。几乎我语音刚落的同时,立刻,引来大家一阵哄堂笑声,两个女同事,甚至还手掩嘴巴,笑弯了腰。后来,每每想起这桩滑稽的往事,觉得自己,当时特傻和二。哎!谁让这是家日资企业,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可谓急中生愚。
这就是入职后,我,第一天上班、第一次见领导、第一次与同事们见面的过程和场景。
随后,我去内务部门,领了自己的绘图工具和办公用品,开始了自己在这家日资企业的上班过程。后来,在一系列的日常工作中,才逐渐了解到,这家日资企业,是当时世界排名前五的中高档眼镜架制造工厂,它所生产产品,全部针对的是欧美客户,产品价格从一百美元到两千多美元不等,眼镜架子的材质有铜基、钛合金和复合等材料,而且原材、毛坯,全部来自日本本土。工厂里的生产组织,也秉持着日本企业管理方式在运行。整个产品的生产过程,大致分为下料、基材成型、细材成型、电镀光饰、装配、丝印和包装等七大部分。依照这样的生产流程,公司运作生产管理,自然分了七个相应的主要车间,再加上品质课和企画课,总共九大职能部门,当然还有公司财务、人事和保卫课及保障课等,这就构成了公司的全部内容。
在最初的几天,我们部门的副课长张新星,一位和我同龄的陕西汉中老乡,他只要去各部门和厂外协作单位处理技术问题,总要带上我。一则是让我认识整个生产环节,另外,要我尽快熟悉各部门的技术负责人,以便尽快流程和程序上工作上手。就在这样的技术沟通和日常业务奔波中,不但逐渐和各部门的技术骨干和人员建起了了解,同时,也从他们那里学习了很多的业务知识,与各部门的日方管理者,也得以有了平日的交流。
其实,在那段开始的日子,逐渐佩服了日本人的敬业精神,以及他们近乎工作狂的忘我态度,而且,在这些日本中层以上人士的身上,看到了他们对待工作严谨、执着、一丝不苟和每事近乎亲躬的精神。中间有个细节,特让我感动,和触及我的内心,就是不管公司的日本高层,还是企业负责人,只要他们有空闲的时间,都不会在自己岗位空闲,和浪费多余的时间,哪怕是和自己不相干,也都要亲为,而别人并不认为你在争夺什么,反而感谢你在帮助他或她。记得有次,我在办公室做完了自己的案头工作,本庄老师就进来了,他倡议手头工作松散的本部员工,跟他一起去装配线,帮助其他部员工搬运货物和包装作业。日本人管这叫区内协作互助,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支援,有类似现在的义工举动,这些,着实让我吃惊和感动。在那天和随后,常态化的工作中,本庄只要有空闲,哪怕是处理问题的当间,都会看到他,以及其他部门中层管理同胞,在工厂义务的干和自己不相干的工作。有了这种态度和精神,我也逐渐发现身边中方的管理人员,也在不自觉仿着他们。尽管在工作闲暇,大家总会有一些抱怨和意见,但只要在当班,这种情景在工厂每个角落,都是一种常态。这样半个月下来,我也觉得到工作的压力和辛苦,强度和平时的紧张程度,让人有时也会生出了一些焦虑,和工作中的惴惴不安,因为平时你都要有眼色才可以,总觉得身后,有双督促的眼睛,在无形的盯着你,压力不是大,而是逐渐很大。
另外,日本人也很注重员工学习和自学,他们提倡员工在工作中学习和应用日语,当然,他们也在学习汉语。在我上班第三天,部门就发给我个单放机,当然,这是入职职员级别都有的“福利”,还配有日语常用语册子和磁带,工作中提倡日语交流,就连公司接电话,也要先“莫西、莫西”(日语谐音),不建议拿起电话,喂喂的。还有,就是至少每日早,第一次见到本庄或其他日本同事,总要先“奥哈吆靠瑟吆嘛斯” (日语谐音),或者“靠瑟吆嘛斯” (日语谐音),就是这两句,也是要分时间段合理使用,前者正式和早上第一见面,后面一句,就随便点等等这些。那些日子,可是折腾了不少花花肠子。除了平时案头工作,和做厂内义工外,本庄老师,还喜欢给我们出一些数学方面题做,毕竟是老师出身,总要考考学生,哈哈!记得有道题,直到我离开这家公司,也没认真解出来,些许是自己当时没使劲吧,是出于礼貌,在本庄老师布置的时候,装模作样认真了一下。现在,还清楚记得那道题,是以正方形的每个角为圆心,边长为半径画半圆,求中间共同围成区域的面积。
工作的第二天,我就利用中午饭的一小时空闲,在厂门口,搭摩的去了该镇上的邮电所,在排了近乎五分钟的队后,终于挂通了给西安爱人的电话。电话,是打到岳父家一楼邻居家,让孙叔给喊爱人下来接的电话,那时候,岳父母家还没有装电话。我简单的说了一些这边找工作经历,主要是让她们都放心我这边,另外,也想听听孩子的声音。女儿,那时是她姨妈抱下来的,电话那头,还不会说太完整的句子,但爸爸妈妈之类的语言,已经很是熟练了。爱人告诉我,她们在家都很平安,要我在外多注意安全。由于是人家的电话,所以有些话,也不好意思再多说,其实,已经很感激她家的邻居了。随后的日子,有些什么事情,除了上班时间打电话到爱人办公室外,也有数次,利用吃饭的时间,打到这邻居孙叔家。打完电话,我也顺便把给爱人写了比较详细经历的信,投进邮电所的邮筒内,这就叫牵挂。
说到日资企业,随后上班,我翻译日本图纸,并转化到中国标准,因为这里的生产作业卡,是给普通中国员工看的,所以日语图纸转化,也是一项工作。另外,也会将图纸产品制作成过程分解,并经常去生产线,有疑问的去解释,这也是我们一项常态化的工作和内容,他们管这叫现场服务。随着两周工作的开展,我也基本进入了角色,最初的紧张和压力,也慢慢的习惯了起来。这里的日本管理干部,每周六下午,都要集体去香港过周末,还据说,本庄的妻子和女儿都在香港居住,所以周六下午,他们就离开公司了,这时候,整个工厂没了日本人,基本就由中方中层经营,大家都觉得,头上轻松了许多,也不用装模作样去现场耗着。于是,更多的是在办公室,除了手头的工作继续外,也多了一些又说又笑的气氛。另外,也会利用工作的联系机会,去别的部门中层管理者那里,和他们说点别的话题,已算是很奢侈的事情了。
这些日下来,觉得日资企业还是管理严格的,中间有些措施,在我看来近乎是没有人性味道,比如说门禁制度,每次上、下班,门卫都对着每个人的身体,用探测棒,从上到下刷一遍,有点像进飞机场安检口的情形。因为据说,经常有部分员工,偷拿公司的眼镜框,所以,才有了这样的防范措施。每次我上、下班,都觉得很让人失去尊严,有时候,还会有日方的管理者,在一边站着看,我对这特反感。每当此时,总能浮现出抗战电影里,汉奸卡着门洞,搜国人身体,高傲的日本兵,在一边耀武扬威的神态。这件事情,近乎没有顾及到全体的尊严,每次我都觉得特伤感,也很不舒服,在心里惊诧我们这些打工者,竟也能如此的习以为常。渐渐的,我开始讨厌起这家日资企业来,其实,更多还是觉得自己的专业没有在这里有发挥的机会,就是平日和一些小零件打交道,没有设计和自主发挥的余地,而且,他们所用的所有模具和工具,都是在日本设计的,即就是模具和工装的维修,也是要拉到香港去处理。在日本人的骨子里,他们压根不相信我们中国人,我们只在关注装配线上,或者说是维持生产进行的工具,有些图纸方面的见解,都没有你发挥的余地。还有,就是自己想从事的塑胶工艺和学习模具的知识,这里也没有涉及,倒是经常更多的纠缠在包装的涂涂改改中。
那时,我们五个人同时进厂,却最先辞职离开公司的,就是东北大学毕业,被分到电镀课的田广林。其实,在下班的宿舍或者上班去他工作场地的时候,也慢慢体会出了他更多的是抱怨声。因为偌大近乎一千平米的电镀车间,就两个操作工,还有和比他早来的两个技术干部,再外加一个日本管理者。他经常要在清洗线上,提清洗的蓝子或调配清洗电镀液体,因为清洗和电镀的车间,经常都是很潮湿的,而且属于有害工种,在那里呆的时间久了,味道很大,虽然有通风设备,但还是味道很刺鼻,特别重的氨水味,和无法形容的味道。其实,后来我们也知道,这样的电镀和清洗线,虽然自动化程度很高,每个电镀和清洗工艺的节拍,全是电子控制,但还要很多中间的手工操作。他们两个人一班,一个普工一个技术骨干,加班几乎是惯例。另外,据田广林讲,他的那个日本干部,很是挑剔,说话也没有我们本庄老师那样客气,他,逐渐受不了那样的用工方式和强度,所以在工作两周后,他就递交了辞职书,离开了公司。
之前,毕竟我们经常下班一起出去,和常在一个桌上吃饭,他的离开,也让我们其他四个很是伤感,至少平日里,宿舍里少了一个打牌的搭档,也少了每周六或周日足球场上的一个玩伴。但我们私底下都知道,他是已经找到了一个港资化工企业,应该不算失业。他走的那天,我们几个下午下班,把他送出了公司大门,大家一一握手,道别,更多是相互的祝福,这是第一个突然相遇,又忽然消失在我视野中的工友。第二天,他的离开,也让我饭桌上少了一人,心里不觉凉凉的。是呀,铁打的工厂,流水的工人,我这么改了一下这句话。也郁闷了一中午,这也加速了我想离开这家公司的想法,所以,从第二周开始,我就留意当时图书馆里报纸的招聘信息。没事情的时候,也利用办公室的外线电话,偷打出去,咨询欲招工的企业,逐渐的,也有了几家备选的工厂(东家)。其实,我们同进来的几个,逐渐都有了想离开这家日资企业的想法,一则觉得这家企业没什么技术含量,二管理又严格,压力太大,三不能容忍经常下生产线,去同普工同劳动,四看不惯日本人的趾高气扬,和不把国人放在眼里。其实,后面这点,也许是民族情结作怪的缘故,估计也有这部分的理由,在里面,至少,他们不会信任我们,尤其是技术方面,认为我们的很多想法都是低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