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不这样想,”庞金海说:“除非有人告密,否则警方不会这么快找到我,而知道我秘密的人只有你。”
杨金保笑了:“老板这么不信任我?竟然怀疑到我头上来,我……我实在没话好讲。”
庞金海冷冷道:“在我面前演戏,你这是班门弄斧!我演戏演了十几年,你这两下子差远了!”
杨金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看上去又滑稽又可怜。但庞金海毫无怜悯之意,神色冷峻依旧。
“你说我怀疑你,不对!我不是怀疑你,而是吃定你!”
庞金海逼近杨金保,狞声说:“汽车藏在哪儿只有你知道,所以给巡捕房告密的人就是你!怎么样?还不承认?”
“冤枉!我冤枉啊!”杨金保颤悠悠道:“老天在上,我没有告密……不是我……”
“住口!还想赖!”
庞金海厉声打断他,然后改换成嘲讽的口吻:“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用不着跟你多费口舌,要查明是不是你告的密很容易。日本人已经接管了巡捕房,我让田中先生一查就清楚了!”
这一击精准而致命。杨金保的脸色顿时变得像纸一样白,浑身直打哆嗦,接着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我一时糊涂,老板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杨金保!你这混蛋!”
庞金海甩手打了他两记耳光,嘶声咆哮:“我一直以为你是老实人,对我忠心耿耿,所以什么事都不瞒你,想不到你竟然会咬我一口!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
杨金保不回答,一个劲磕头。
庞金海踹了他一脚:“说!为什么?快说!”
“因为……因为老板答应给我的……钱一直没给,”杨金保嗫嚅道:“后来我见老板要跑路了,所以……”
他一抬头,碰上庞金海阴冷的目光,赶紧把头低下去。
一阵可怕的静默。
突然,一道闪电从空中划过,接着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杨金保吓得几乎趴在了地上。
雷声过后,战战兢兢的杨金保撑起身子,这时他听见了一句意外的话:“算了,起来吧。”
杨金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慢慢抬起头,狐疑地望着他的老板。
庞金海是怎么对付张伯良的,他比谁都清楚。这个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他怎肯轻易放过我?
庞金海缓缓道:“起来吧,事情过去就算了,我既往不咎。”
杨金保这才相信自己没听错,他惊喜地站起来,连连鞠躬,腰弯到了90度:“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庞金海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不过你给我听好了,这件事我没有忘记,今后你赤胆忠心也就罢了,否则……”
“我懂!我懂!”杨金保又是一连串90度鞠躬:“老板放心,我一定为老板效犬马之劳!”
庞金海摆了摆手,和颜悦色地说:“好吧,我相信你。去买扬州炒饭吧,我饿了。”
杨金保松了口气,屁颠屁颠的走了。庞金海望着他的背影,表情一下又变得冷峻阴邃。
他放过杨金保是因为眼下需要这个人,而且他断定杨金保已被他牢牢掌控,绝不敢泄露他的秘密。当然这个放过是暂时的,他吸取了张伯良的惨痛教训,将来还是要斩草除根。
这天余下的时间他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把自己打理了一番,整理好心情,然后前往沈记饭馆,一来跟沈方见面,为以后的行动垫底;二来调济口味,让受苦受难的肠胃滋润一下。
他关在拘留所的日子,天天吃的都是猪食,看着都恶心。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有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他也吃不下,那时他已经被恐惧和绝望彻底压垮,变成一个活死人了。
他是12月5日被捕的,逃出来那天是12月10日。托日本人的福,当中这5天时间没人知道他在哪儿,一切痕迹全都抹掉了,他还像从前一样干净。所以他走进沈记饭馆的时候步履从容,神态自若。沈方只是觉得他憔悴了一些,别的没发现什么。
沈方这家饭馆坐落在观音桥下,主打本帮菜,酱爆肉、炒鳝丝、糖醋小排、炸臭豆腐,浓油赤酱价廉物美,下得饭喝得酒,因此颇受贩夫走卒们的欢迎,生意很不错,经常客满。
庞金海知道这情况,所以特地等饭点过了,到下午一点多钟才去,这时店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他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酒,边吃边告诉沈方,他因为生意上的事去外地跑了一趟,刚回来。
沈方默默的听着,一句话也没说。他还没走出妹妹猝死的伤痛,眼睛里仍旧布满血丝。
庞金海吃饱喝足,点上一根烟,问道:“大哥,最近生意怎么样?日本人占领租界对你有没有影响?”
沈方表情木讷,只是嘴角牵动了一下作为回答。
庞金海叹了口气,又问:“浣芝呢?她还好吗?”
沈方摇了摇头,眼泪都快出来了。
“怎么?浣芝不太好?”庞金海紧张地追问:“出了什么事?告诉我!快告诉我!”
“从她母亲下葬之后,她一直呆坐着,不吃不喝也不讲话,整个人好像傻掉了。”沈方喃喃述说:“我要带她去看医生,她死活不肯去,把我急得。没办法,只好请医生上门来。”
“那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这叫……对了,叫创伤性精神障碍,我也搞不懂,总之是因为突然失去母亲引发的。”
“你问没问过医生?有办法治吗?”
“医生说只能对她做一些心理疏导,让她慢慢接受现实,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庞金海想了想说:“这种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再找别的医生看看吧,我去打听一下……”
“算了,不用了,”沈方说:“她的老师、那个犹太人雅辛很热心,天天去陪她开导她,现在她的情况已经好些了。”
庞金海长出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庞金海小时候住在崇德坊,经常去沈家玩,和沈方很熟,但如今却面面相觑,无话可说了。
庞金海把烟头掐灭在烟缸里,站起身来:“大哥,我还有点事情要办,过几天再来看你。”
“等一等!”沈方叫住他:“我曾经听阿卉说起过,她所有的钱都交给你做投资了是不是?”
庞金海点点头:“我正想找机会跟你谈这事呢。阿卉的钱全都买了股票,如今她不在了,这笔账总要有个交代。今天来不及了,改天我把账本带来,咱们一五一十当面结清。”
沈方问:“还要等多久?”
“这……过个三五天吧,好不好?”庞金海回答:“我最近太忙了,实在抽不出空。”
他没撒谎,他的确很忙,忙得不得了。为了让沈方相信投资发生巨额亏损,从而把钱揣进自己的口袋,就得把账重新做过,还要经得住检验,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必须全力以赴。
与杀害沈卉不同,鲸吞她的财产丝毫没让他感到内疚。她既然已经死了,也就恩断情绝了。我为她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惊吓,还差点丢了小命,这钱就算是对我的补偿吧。
想到这些,他就心安理得了。
其实一个人只要想为自己开脱,总是能找到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