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叹一声,望着笼罩在雨雾中的大楼,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女儿。
她们应该已经起床了,也许正在吃早点吧。但过不了多久,这份宁静就会被打破。监狱会派人通知她们,林永年越狱逃跑、一命呜呼了,连尸首都没找到。她们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
想象着妻子女儿痛苦的模样,林永年的心在颤抖。他忽然急切地想要见到她们,让她们知道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他甚至已经叫住一辆三轮车想要坐上去,但理智在最后一刻阻止了他。
不!我不能去!石铁山说的对,妻子与庞金海有染的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回去是自投罗网,而且害了我的救命恩人!
一名轮船公司员工拿着大喇叭喊叫:“去宁波的班轮开始上客了,抓紧时间!抓紧时间!”
旅客们大包小包,争先恐后地涌向舷梯。林永年被他们推挤着,就像滚滚潮流中的一块木头,身不由己地登上了那艘申甬班轮。
他度过了难熬的一夜,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这一夜对庞金海来说同样难熬,他没上过床,一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因为激动,因为兴奋,还因为紧张。
武大郎在电话里告诉他,林永年已经被石铁山带出了监狱,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
这个计划是武大郎制定的,他颇有些得意,大概认为自己足智多谋,与诸葛亮、刘伯温有得一比了。但庞金海才不管这些,他只关心结果。
林永年到底死没死,这才是最重要的。他已经没有时间了,阴谋败露的危险正步步逼近,已经到了一翻两瞪眼的时候了。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他洗了把脸,早饭都没顾上吃,便冒雨赶到南京路一乐天茶楼,与石铁山碰头。
石铁山已经在楼上等着了,庞金海打个招呼,对面坐下。石铁山显然也是一宿没睡,两个人都面有菜色。
一乐天茶楼并非密谈的好去处,这儿三教九流、黑道白道,什么人都有,闹哄哄的,耳边不时传来嬉笑怒骂之声,浓浓的烟雾在头顶盘旋,呛得人直想咳嗽。
庞金海对这些全都不在乎,他急于想知道林永年的下场。用一句俗话来说,乌龟爬门槛,就看这一番了。
可是,对面的石铁山却一点都不急,他慢悠悠地喝茶、吃点心,又敲着桌子喊跑堂加水。
庞金海心里痒痒的,像是猫爪在挠,等跑堂一走立刻凑上去问:“怎么样?成功了吗?”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他太紧张了。
石铁山却从容不迫,拿起茶壶斟了两杯茶,然后望着他反问道:“你钱带来了吗?”
庞金海打开皮包,亮了亮包里的吕松纸信封:“武大郎说你把他带出监狱了,后来怎样?”
“后来?”石铁山呷了一口茶,淡淡地说:“后来他就死了。”
“他死了?真的?”
“当然!这还有假?”
“谢天谢地,大功终于告成了!”
庞金海话出口之后,才想到这毕竟是一件肮脏的勾当,不该当着别人的面庆贺,但他忍不住,他太高兴了。
茶楼里实在太吵,嗡嗡嘤嘤像蜂巢似的。他把椅子挪了挪,过去紧挨着石铁山,问道:“他怎么死的?说得详细一点。”
他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激动兴奋的情绪仍显露无遗。
石铁山扭头冷冷地看着他:“死了就死了,何必多问呢?”
“我想知道,快告诉我!”
庞金海一边说,一边从包里取出那只鼓囊囊的吕松纸信封,放在桌子上推向石铁山。
石铁山哼了一声:“你跟他的仇恨有那么深吗?”
“这与你无关,”庞金海说:“我只想知道的多一点。我花钱雇了你,我有这权利。”
“好吧,”石铁山缓缓道:“我把他骗到一片小树林里,然后掐死了他,就这么简单。”
庞金海看了看他的手,强健有力,十指如钩,绝对是一件杀人的武器,令人不寒而栗。
“那么尸体呢?”庞金海问:“还在小树林里?”
石铁山冷笑道:“你拿我当傻子是不是?只要脑子没进水,都看得出人是我杀的,留下尸体等着被抓?”
“那……尸体怎么处理的?”
“那地方离黄浦江很近,我把尸体背到江边,绑上石头往江里一扔,咕咚一声就没影了。”
“这么说他喂鱼去了?”
“没错。以后在那地方钓鱼一定大丰收。”
庞金海喜形于色:“好!干得好!”
石铁山说:“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样我太平了,你也太平了,大家都太平了。”
“真有你的!”庞金海说:“武大郎没找错人!”
“我做事向来刀切萝卜两面光。”
石铁山话里有话。庞金海当然听不出来,他站起身说:“我还有事要办,你也可以回家了,咱们后会有期吧。”
庞金海快步离去,把那只吕松纸信封留在了桌子上。
外面仍在下雨,下得还不小,地上溅起了片片水花。他手上拿着伞却忘了打,就这样淋着雨走,满头满脸都是水,很快衣服也湿透了。路人惊讶地朝他看,以为他疯了。
此刻庞金海的确处于癫狂状态,就像范进中举那样。
不,应该说比范进中举还要癫狂,因为他的成功比范进更难,风险也更大。范进没考上顶多继续当孙子,他若失败,等待他的将是锒铛入狱,跟那些人渣为伍,品尝林永年遭遇过的一切,那将是莫大的讽刺。他决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他清楚地记得,沈卉和林永年结婚是在1924年,现在是1940年,整整15年过去了。他忍耐了15年,表演了15年,谋划了15年,个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现在他熬过来了,成为笑到最后的那个人。他从黑暗中钻出来,反手一击,把带给他巨大痛苦的家伙送进了地狱。
这是致命的一击,也是代价不菲的一击。为此他又付给武大郎2根“小黄鱼”,这几乎已是他的全部身家。但他一点都不心疼,2根“小黄鱼”换仇人一条命,这买卖值!太值了!
林永年,我的老同学,对不起了!别怪我狠,这是你自找的,谁叫你夺走我的恋人、撕掉我的脸皮、把我踩在脚底下摩擦!我庞金海有仇必报,凡是得罪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感谢菩萨!感谢上帝!你们抛弃我这么多年,终于想起我来了!
庞金海仰头望着堆满乌云的铅灰色的天空,激动的眼泪合着雨水从他脸上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