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厅内,洪远一个人端坐于主厅中间,起了厚茧的拇指摩挲着光滑的杯沿,垂下了那双凌厉的眼。
接任落魄到极点的宁卫军,重铸宁卫军军魂,护住宛城大克羌人,再从宁卫军跳到左军,那位年轻人的目光,可一直落在他的位置上啊。
时代变化怎么如此之快,原来他果真是老了。
很快,这就不是他的时代了。
洪远抬起眸来,眼里划过几丝复杂。
*
又过了半个月,衡玉终于有了其他举动。
她不出手就罢了,一旦出手,她的手段素来是快狠准的。
手里握着左军两位副将以及好几位千户长克扣军饷的证据,衡玉将这些证据上呈洪远与朝廷,洪远担任大将军一职,得知消息当即大怒,命中军之人前去捉拿两位副将以及牵扯进其中的千户长与百户长。
第二日,就在左jūn_rén心惶惶之际,衡玉再次准时露面,不同前几日的是,今日的她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之下,绕过那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方队,来到队伍最前方,一步一顿走上点将台,随手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轻甲,在全体左军将士目光紧紧盯着她时,缓缓露出几分笑意来。
“诸位应该听说过我,我姓宋,原是宁卫军主将,在平定羌人叛乱之事上立下大功,由宁卫军被调到了北境左军,接替柯将军之职担任左军主将。”
“我知道你们还不服我,但我也要明明白白告诉你们,宁卫军的功勋,是我率领着宁卫军一刀一刀杀过来夺得的。”
“你们可以不服我,甚至可以随时随地过来挑战我,但我必须警告诸位的是,不服可以,挑战可以,唯独我所布置下去的军令一定要遵循。诸位都是入伍多年的士兵了,应该不会到现在都不懂得何为军令如山吧。”
“现在,依旧在队伍中的千户长出列。”衡玉的命令声很轻很平静,但经过昨日那件事,再没有人敢轻视她。
“是的,将军。”零碎几声应和声后,有十几人从队伍里跑了出来,在点将台前列队好。
“执掌文书、粮草等后勤的官员出列。”
“是的,将军。”又是十多人小跑出列,在千户长后面重新排成一列。
“百户长出列。”
“是的,将军。”几十人小跑出列,分成四排排好。
“其余人继续训练。”衡玉转身,向素兰使了个眼神,素兰很快上前,暂时顶替了副将的职务帮着训练队伍。
衡玉走下点将台,在十多位千户长面前站定,目光一圈圈巡视过众人身上,直把一些人盯得额角都冒了汗方才收回目光。
“我不管诸位以前是谁的人,效忠于谁,从此刻起,你们的忠诚,就应该献于我,献于陛下。”
“仅此一句提醒,若是日后有人胆敢背叛我,现在正在大牢里蹲着的人就是诸位的前车之鉴。”
“空缺出来的职位有副将,有千户长,有军部粮草官,只要诸位表现好,再往上挪一挪位置是很简单的事情,所以还请诸位好好考虑清楚了。”
震慑之后利益出动,衡玉目光扫视下去,从很多人眼里看到了动摇。
傍晚,左军之人到了用晚饭的时辰。
一个百户长大口嚼着嘴里的食物,嘴里还不干不净在骂着一些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他骂的人是谁,坐在他旁边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唐宏挪了挪位置,打算寻个离这样的傻子较远的位置坐着。
现在这左军是谁的天下不是很一清二楚吗,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傻子看不清局势硬是要往那位将军身上撞去,白白让她做了杀鸡儆猴的鸡呢?
唐宏虽然还是个没有经历过战场厮杀的新兵,而且看着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但他是个聪明人,这些早晚要死的人他还是离得远一些比较好,免得沾了晦气。
谁知道转了一圈都没有寻到一个背风的位置,唐宏刚打算随便找个位置坐算了,余光就扫到一个不算陌生的身影。
唐宏在脑海里过了一下,身子一僵,脸色立马就变了,再看向那个嘴里不停爆粗口的百户长时,眼里带了几分深切的同情之色。
衡玉的目光都懒得在这么一个不聪明的人身上停留,反倒是把目光投到了唐宏身上,把唐宏吓得都有些端不住手里的碗了。
看服饰是个普通的士兵,不过这眼力比那百户长好了不少,衡玉指着唐宏,偏头对素兰道:“记下这个人,那个百户长竟然如此看不起我当他的主将,那这左军实在是容不下他这么一尊大佛了,至于他下去之后的百户长一职,就由这个普通士兵接替吧。”
素兰记下。
唐宏也绝对不会想到,因为他明哲保身的聪明,反倒让他撞了大运。这实在是一种好运。
当然,唐宏的事情不过只是一个小插曲,衡玉对于那些有眼力的人还是比较宽容的,或多或少都往上提了一些位置,就算没有往上挪,至少也都稳稳坐牢了自己的位置。
而那些没有眼力的人,衡玉还是那句话,连她这个主将都看不起,那左军为何还要容下那些人在这里碍她的眼?
之后,衡玉将吴瑜点到千户长一职上,将素兰点为副将,再从原来的千户长那里点了一个表现不错的人为副将,至于跟着衡玉过来的其他亲信,最高也只是被安排了百户长一职。
洪远听闻了她的手段后,乐得大笑三声,对他的夫人道:“宋将军啊,这一手平衡之术简直不像是一个刚满二八年华的女郎君能够使出来的。”
洪远的夫人同样出身世族,只不过当时洪远成亲时宁郡洪氏的门楣还是很低,所以他的夫人也只是出身在一个很普通的世族,政治眼光并没有被培养出来,只不过她对此也有自己的一些看法。
“那位女郎君能够扬宁卫军之威,以一己之力提升女子地位。夫君自然不该以常理去揣度看待她。”
洪远拍拍夫人的手,“夫人所言极是。我看夫人就比那些军营之人聪明不少。”
宋明初此举既安排了自己的亲信,也给了左军原先的人马一颗定心丸。安排好这些职位后宋明初已经可以收左军大半人的心了。这样的手段怎么能不让人敬畏,怎么能不让人为之瞩目。
洪远的夫人闻言嗔了洪远一眼,这都是什么浑话啊。
洪远接收到夫人的眼神,讪讪一笑。
“接下来,就要看她手底下那些亲信的表现了。”她那些亲信都为女子,如果在全为男子的军营里也能让她们手底下的人心服口服,宋明初就能彻彻底底接管左军了。
否则,这一步棋就会变为一步废棋。
而事实如何?
衡玉早就猜到她在左军即将面临的是怎样的处境,因此能被她挑中前来左军的人选,能力完全能胜任千户长一职,让她们担任百户长还都是屈才了。
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衡玉与她的亲信彻底融入左军。
但想让左军完全刻下她的印记,还需要一段时间,也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而机会,很快就来了。
刚入冬季,狄戎、匈奴、鲜卑那里就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不少牛羊都被冻死,眼看着他们这个冬天就要过得很艰难了。
看完斥候送回来的情报,衡玉抬头,沉声对洪远道:“将军,我朝士兵冬日与异族必有一番恶战。而衍朝,可能就要坐不住了。”
另一边,帝都洛阳。
入夜之后。
医者治病,但能治得了命数吗?
宋轩深夜从睡梦中咳醒,将染血的帕子死死拽在掌心里,整个人狠狠缓了好几口气,才又重新躺了回去,紧紧闭上眼睑,皎洁的月色透过窗户传进来,能看清他的睫毛在轻轻颤动。
昔日所言历历在目。
“小,则护着我宋氏荣光;大,轩也有着眼天下,他日得河晏海清之志。”
“陈平宋氏若是有这样一段佳话也很好。”
“不出世则矣,出则安.邦定国。”
“轩堂兄有大才……我且先去训练起一支骁勇善战的百战之师,轩堂兄且好好休养身体,待到北地大衍朝以及周边游牧民族与我朝开战后,你再出来一计定天下。”
身负才学,却受身体拖累,无法一展抱负,就连守护家族的重任都难以肩负起来。
轩这一生,为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