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先生们定下了调子,底下那些一身杂绫官衣、官秩不足百石的属官,就在那愁眉苦脸地听着,议论起来也是压低了嗓子,很有些底气不足。
如今的都中各官署,属官差不多一水儿办老了差事的杂流,这些人虽然说是官,却基本不是走的察举征辟的正途,都是吏员转的官身,往上数基本上代代吃的这碗衙门饭,很有点家族承袭的意思在内。也因为数代承袭,一个个都是和都门中三教九流打老了交道办老了差的地里鬼,不论朝中是“众正盈朝”还是“豺狼当道”,哪一派得势了也离不开这些和世家、豪门处得水乳交融的杂官们。
因为和方方面面水乳交融得太过彻底,也就墙头草到了“君子不党”般的境界,别看这些人官卑职小,论眼光老辣,未必不如党人和阉党。这两派人马,这些年来互相操着板砖都快把脑仁子砸出来了,一到要较劲的时候,绝对以搞死搞残对方为第一目标,别的事体,那是一点都不会去想。
如果说从名垂权阉史的知名团队十常侍起头,到地方上乐于听命于死太监们的贪官酷吏们收尾,这个名叫阉党的政治集团,就像是一只秃头秃腚的老兀鹫。那么时而清醒得礼贤下士,时而混蛋到聚敛无度的精神分裂症晚期,大名鼎鼎的汉灵帝刘宏,就是兀鹫秃顶上冒充孔雀的翎冠。
而狠下决心把自己变成了阉党中人的这些士大夫,充其量就是用浆糊粘在兀鹫光秃秃屁股上的鸡毛,看着还有几分气派,然而风来雨来之际,那就是顶个球和球都不顶间的区别了。
端着一派虔心听训的派头,听着堂上那几个治经出名的儒林官装模作样表明立场远大于实际意义的高论,这些个半官半吏的杂官眼神微瞟堂上,时不时地低声交谈两句:
“太常寺里西边扶风、陇西那几家出来的儒臣这次也都到啦,怎么没看到颍川、南阳那几家的人?”
“拉倒吧,颍川、南阳那几家都是货真价实的党人,和西边这些豪族一直就不对付,就是扶风皇甫氏,弘农杨氏,那些党人也从来没当成自己人。”
“说起来这次立了大功的洛阳丞曹孟德,可是谯郡曹氏出身,曹巨高有子如此,倒是能守住平阳侯曹氏一门的家风。”
“曹巨高所嗣的曹腾乃宦者,是不是丞相曹参的后人还是两说。祖乃内宦,父乃儒臣,谯郡曹氏倒和西北豪族一般,阉党党人两不靠……”
“天下之事,非归于杨,即归于墨,哪有完完全全两边不靠的说法?掌诏狱的人有了,可未必能压得下廷尉署那里。石板压豆芽,这官司还有得打,你我反正都是办皇差,先瞧吧。”
堂上诸位大人先生如浪,浪浮于上,迎风欲起;堂下一群办差吏员若石,石沉于下,默然看天。反正儒林出身的官儿天生地好议论,钩盾令周斌也是奔着秩千石的大貂珰而去的有追求的死太监,对这些明经入仕的酸子那点毛病还容得下。
静静地听完了那些除了表态站队之外几无多余意思的慷慨激昂之辞,周斌抬了抬眼皮,像打量后宫园林里的那些松柏和绿竹般地环视了一眼堂上诸人,带着一种微带阴柔的细腻腔调开了口:
“自承旨以来,愚是诚惶诚恐,就怕把差事办砸了,那可是上对不起天地君上,下对不起祖宗父母,愚的心得便是如此,诸位大概也差不多。旁的话儿呢,也不多说了。今日请诸位老先生前来,也就是要把问案的章程议一议罢了。”
说到这里,这半老不年轻的阉货偏开头,将面前案上那一卷洛阳丞和首告此事的北部尉衙署递上来的呈文翻了翻,随即低笑了一声:“都说打死了蹇兄弟阿叔的北部尉五色棒如何厉害,结果捕斗一伙乌合之众还吃了大亏,只捉了一个活口,曹老常侍的子孙,实在是太不成器,丢尽了老常侍的脸面。”
这死太监在上面借题发挥,可在堂上旁的人看来,不论是被洛阳丞加北部尉招惹到几乎不共戴天的黄门蹇硕,还是曹家的老太爷,那位也有些官声贤名的老太监曹腾,总归都是死太监。这种事也像是狗咬狗,鳖咬鳖,围观也就罢了,不去掺和才是最好。大家捏着鼻子来捧你们这些没卵子阉货的臭脚,是为了在仕途上有些进益发展,可不是为了谋划你们内宦圈子里那些阴微龌龊事的。
当然,鄙视也好,不满也罢,敢在这些气焰正盛的阉货面前直言不讳的勇者,不是在一连两拨党锢之祸里被合理合法地送去给东岳泰山府君当属官了,就是直接从仕宦行列踢出去,踹回老家啃老米饭吃自己了。这点的腹诽,一堂的文官也没有一个肯流露出来,只好纷纷露出诚恳笑容,点头道是。
最后还是太史令这位秩不低,面子靠山都还过得去的大员老了老面皮,站出来发了声: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此君子用事所不取。我等既奉旨视事,则必忠勤于王事,如此才是为臣之道。孔、马二贼虽已收监,然据西园禁军士卒奏称,马贼通于异术,非寻常逾墙钻穴之徒可比。是故,某遣灵台所司诸员,按董子《春秋繁露》及京房占验祈禳之法,于诏狱中别辟石室一座,为大使问案之用。所幸天子洪德加佑,如今石室已成,纵无木吏画牢之设,亦不惧贼人走脱了。”
周斌略一点头,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点笑纹,算是谢过了太史令的知情识趣,抬眼环视了一番堂上众官。被这阉货那阴湿目光一扫,顿时堂上静得鸦雀无声,连头发丝落地的声音都几可听闻,只有周斌的话音不紧不慢地响着:“难为太史令有心了,列位,不如就一起下了堂,陪着愚去看看那处石室?也好掂量掂量,这伙反贼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