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十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阴馆失陷,雁门郡守戚忠全族以身殉国的消息传到许徽耳中时,她正坐在榆次县外刚攻下的一处坞堡中,翻阅阳邑与周遭村镇的记录,以及一些顽抗或是太过不堪,从而被他们查抄的大户的详细记载。听见阿元的禀报,许徽纵有些心理准备,握着县志的手也有些颤抖。只见她猛地将手上的书合下,问阿元:“戚将军现在何处?”
“庄七接到戚将军后,本欲直接去寻段神医,可……”阿元的声音低了下去,“天寒地冻,赶路匆忙,又遭逢如此大变,戚将军原本就严重的伤势,更是恶化得厉害,高烧不退,大夫都说他禁不得长途颠簸。庄七不敢擅作主张,又听闻您在这儿,便将戚将军送了过来。”
不得不说,庄七的决策做得非常正确——许徽所在的坞堡,乃是榆次县中大户所有,粮食药材不缺,婢女之流就更不会少。比起赏给兵士,这些娇贵惯了的侍女,更乐意去服侍贵人,哪怕是生病的贵人,精心照料自不在话下。是以许徽想都不想,一连串的吩咐就下来:“阿双,你去挑几个手脚勤快又细心,老实本分不想攀高枝的婢女去照顾戚将军,差人看住她们,互相监督,并取这家地窖里藏的十坛烈酒,再命厨子好生烹制些肉食,赐予庄七带去的那些人,以及戚将军的亲信们;阿叁,你星夜去祁县,将段叔叔的第二、第三个徒儿悉数请来;阿肆,你差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将苏先生、仲宁叔叔、柳先生与姜校尉一道请过来,让他们在正厅稍带片刻,我一会儿就到。”
吩咐完这些,许徽才拢了拢披风,对阿元说:“带我去见庄七。”
阿元一听,微微低下头,恭敬引路,心中却有些奇怪。
在她看来,许徽与戚方私交甚好,纵辈分不同,却一直以兄妹相称。戚方遭此大变,她为何先不去看死里逃生的友人,而要去见随时都能召过来的庄七?但想到戚方仍高烧不退,在昏迷之中,阿元暗笑自己太过矫情,心中释然。
是了,将军与戚将军私交不错,却无儿女私情,如此关键时刻,自不会浪费在无谓的空等之上。再说了,若许徽在戚方的房间里,不但对自己的名声不好,也容易让别人束手束脚,还不如做得冷血一点,方对大家都好呢!
许徽来到偏厅的时候,庄七已在偏厅等候了一阵子,烧得极旺,让偏厅温暖如chun的火盆,也没彻底融化庄七身上的雪花与脸上的风尘。见许徽来了,他忙从才沾了一点的凳子上站起,许徽笑了笑,自己坐于首座,让庄七坐下,方正色道:“雁门局势到底如何?一一详细道来。”
庄七虽在广武县就待了几天,却知许徽必会询问,是以将自己能做的功课全做了,便道:“广武县令与县尉,都是戚府君一手提拔起来,极为得用的亲信。听得阴馆陷落,怒发冲冠,若非戚府君不准他们支援,只让他们加固防御工事,他们定会不惜一切地前往阴馆。怒气无法发泄的诸位使君,命人砸了广武县内县外大大小小的寺庙,将僧尼悉数贬做奴隶,寻常人家但凡敢拜佛,就被关到大狱之中,导致广武人心惶惶。”
自从知道阴馆陷落乃是佛门与胡人想勾连的结果,许徽对佛门可谓厌恶之至,纵知以自己的身份不能做这种事,听得广武县令这样做,也有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但她素来不会在外人面前轻易展现自己的心思,闻言就不动声色地问:“胡人动向如何?你可知晓?”
“卑职得蒙使君所托,将戚将军送走,对胡人动向不甚明了。”庄七小心翼翼地窥着许徽脸色,见她面沉似水,忙道,“不过,卑职听闻,诸胡,尤其是匈奴、鲜卑、突厥、柔然与羯五家,好似因戚府君之事,闹了些许矛盾。”
许徽闻言,微微挑眉:“矛盾?”
想到自己听来的消息,饶是庄七这般看惯了生死的人,也不免唏嘘:“听说,匈奴人将戚府君的尸身鞭打三日,千刀万剐,让二十年前因戚府君……的贵族与军官分食,还将戚府君的心挖出来熬汤。突厥与鲜卑似是极为不满,说戚府君乃是英雄,不该得到这样的待遇……听说,戚府君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宣告自己乃汉家子,非胡家儿……”
此言一出,许徽顿觉眼前一黑。
年幼无知之时,她曾鄙薄过戚忠的行为,却在与戚方的熟识之中,对其父印象渐渐改观,认为能教导出戚方这般儿子的戚忠,定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对之不免生出几分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