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一切从权,强行征兵”四字,楚恒心头一紧,压在心底多年的记忆再度浮上脑海。
二十多年前,胡人侵占大半个北地,打到上党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却不得不直面残酷的战争——前线的兵死得差不多后,被连连失利逼得眼睛通红,如狼似虎的官兵在胥吏们的带领下,冲进家门,不由分说,更不顾妇孺的哀求与尖叫,就将个儿稍微高一点的孩子与头发花白的老人悉数带走。
不,与其说带,倒不如是抢。
这些被抢到军营里的老人与孩子,没接受过半点训练,只发给一根削尖了的木矛,就被驱赶着上了战场。前头是呼啸的胡人骑兵与连绵不绝的箭矢,后头是紧闭的城墙与同样密集的箭雨,进也是死,退也是死。
与那么多阵亡在战争中的少年相比,楚恒是幸运的,因为他打小就聪明伶俐,又曾死乞白赖缠着一个游方的郎中,央对方教了自己一些简单的字。在被抓到军营后,因为极度的惧怕,在兵士要驱赶他去先锋营的时候,他谎称自己看过好几本书,能说会写,才得以被当做珍惜人才,分在后方整理文书。
楚恒不敢告诉任何人,他真正认得的字,不超过三百个,会写的更没有五十个。初抄文书的时候,文书上的字,他有一半都不认识,只得将之细心描摹下来,并想尽种种办法,拼命去学。
若在盛年,凭他那拙劣的技巧,自然糊弄不了几天,可战火来临,谁还会与一个半大孩子过不去?哪怕同僚猜到他的糊弄,也都默契地为他打掩护,并在初期为他分担一些困难的工作……跟着他一起被带走的少年们,尸骨都难以寻觅,唯有他活了下来。饶是如此,却也落下了惜命到近乎病态,听不得稍微大一点的声音,见不得火光的毛病。
楚恒自己都没意识到,对于征兵一事,他的态度始终是消极的。所以,听得许徽此言,楚恒便犹豫道:“若是激起民愤,对局势实在是……将军,咱么是不是提高赏……”
“提高赏金?别说我没这么大权限,上党没这么多地,哪怕有,你也太看得起他们了吧?”楚恒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许徽的火气算是彻底被点爆,连声音中都带上了几分杀气,“我从前就说过,祖父对这帮子流民太好,偏生祖父在这点上异常固执。我劝谏了祖父好几次,说按咱们上党收税的方式,少说也得让流民纳七成的税,让他们不至于饿死,却也不能吃饱,省得将这群家伙养得太好,到时候用都用不了,偏生祖父不允,还破天荒让我跪了三天祠堂……”
楚恒越听,越是心惊肉跳,真想找个什么将自己埋起来,装作不存在。
他心中清楚,许徽到底年少,经历的阵仗少,又带着傲气与优越感,才会在连连受挫之后,有些失态地自言自语。但等她反应赶过来,若是有容人之量还好,若是没有……自己定会倒大霉。
许徽的确有些失态,因为关于流民的处置,乃是她与许泽为数不多的意见分歧中,最为严重的一个。
许徽永远不明白,许泽为什么尽量想给予百姓好的待遇,让他们吃饱穿暖,连流民都拥有此类权力。在她的心目中,隶属本郡的百姓自然要好好对待,才能让他们誓死效忠,可流民……说句不好听的,这群人就是饿疯了的野狗,哪里有好处就巴巴地赶过来,一旦出了什么事就四散奔逃,被逼急了也会毫不留情地咬人。
对于这种漂泊不定,对上党郡没有丝毫归属感,随时可能反咬他们一口的流民,自然怎么压榨利用都不为过。许徽的意见是,不仅让流民交纳高额的税务,还得向他们征调一部分田租与物调,确保他们每天在半饥半饱,却比流亡之前好了许多的状态。这样一来,不仅能得到更多的物资,哪怕流民们真怀有什么异心,也因体力不足,又无精良器械,一时半会起不到什么作用;而且,如此行事,非但能让之前饱受压迫的流民们暂时安定下来,日后利用他们做什么也方便。
这一策略,许徽想了很久,斟酌考虑,日夜删改,历经月余,方自信满满地对许泽建议。也唯有她这种特殊的身份,才能自如地对许泽提出各式意见,都不会被怀疑。谁料许泽闻言,勃然大怒,二话不说,直接命许徽在祠堂罚跪,好好反省。
许徽本性极倔,认定自己做的决定没错,就怎么都不肯承认错误,才生生将四个小时的罚跪延长成三天。许泽也知许徽的建议才最为符合这个时代的情况,可他骨子里仍旧是那个接受平等教育的现代人,又见识了这个时代百姓的艰辛,从而有着异样的坚持。别的郡,他不能管,也管不着,但在上党郡,他尽自己所能地让百姓过得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