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许徽的话,楚恒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流民征召之事,月前许泽来信与他说了一次,前些日子许徽来信,又着重强调了一次。不同的是,许泽只是让他征调两千人,许徽却令他在全县范围内,包括临近各村庄,征召青壮年上战场。若是投军的人多了,优先考虑流民,尽量将数字控制在流民八、本地居民二的状态,若是人数不齐,就从流民里头强行征调,务必凑齐基础三千之数,若能到四千乃至五千,自是更好不过。
她的命令,一下就许泽给的数字近乎翻了翻,楚恒拿着两封书信,又想到许泽给许徽的种种优待,猜到哪怕自己派人去长子县问,得到的也定是听从许徽命令的指示,自不会去做这等将她往死里得罪的举动,才越发困扰。
所谓的青壮,一般是指弱冠到而立之年的男子,而官吏门大都很有默契地将这个范围,往下放宽四年,往上放宽六年,也就是十六到三十六的男丁,都算在青壮之列。若是真被战事逼急了,前方死得没人,又或是长官黑心,连不满十三的半大孩子和年过半百的老人,都得强行顶上。
襄垣是个大县,十年之前县中住户就破了五,人口也有两万多,经过这十年的休养生息,怎么着也得超过三万。在襄垣强行征调三四千青壮虽较为麻烦,也不是凑不齐。何况这十年来北地天灾连年,民生凋敝,成片的流民往较为安定的太原、上党乃至更东边的几个州,以及南方涌。虽说很多流民羡慕青徐、江南的繁华,卯足了劲往那里跑,但也有许多流民怕了猛于虎的苛政,宁愿投奔名声好的许泽,滞留上党,也不愿再挪动一步。
这样一来,上党的流民,尤其是在最外围几个县的流民,多得实在有些骇人。光是襄垣一地,就接纳了近万户流民,人口约莫在四五万之数,这些人被打散聚居在襄垣县外,勤勤恳恳地开垦荒地,哪怕无法严格地按照户调制,男子分到七十亩地,女子分到三十亩地,甚至连这个数字的一半都不到,顶多只有三成,还得将收成的一半乃至六成悉数交给官府。但甚少的苛捐杂税,说多少就是多少,从不滥加的徭役,与别的变着法子征税,看似没多少,林林总总一算,能将你逼得家破人亡的郡县一比,无异人间乐土。是以许徽从没想过,在一个人口将近七八万的县城里,会征调不起三四千人,可是……“一千六百人?”
见许徽放下手中兵书的动作有些重,阿元、阿双这般熟悉许徽的人自然知道,她有些不高兴了。果然,许徽下一句话就是:“刨去女子、老弱与孩童,青壮的数量,约莫在一成半到两成半之间。何况能跋山涉水,来到咱们上党的流民,大部分都是有一两把力气的汉子,这个人数还得往上翻。祖父的征调之令,也下了月余,你却告诉我,你连两千人都没办法凑齐?”
说到最后,许徽的神色凌厉了些许,还带上了一些斥责的味道。
哪怕被许徽这样说,楚恒依旧陪着笑脸,搓着双手,话语之中竟带了些谦卑的意味:“这帮子流民,桀骜又难驯,还从未将咱们上党当成他们自个儿的家,偏生人数又多得很,我这不是怕……若全将征调县内的青壮,这空了一大半的县城,如何让人放心?”
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在时人看来,眷恋故乡就与骨肉亲情一般,天生就有,无法割舍。若非活不下去,谁也不愿背井离乡,哪怕陌生的地方呆了太久,几代扎了根,老一辈心心念念的,还是自己的故乡。所以,楚恒说流民不好控制,许徽相信;说县内青壮若是都走了,有个万一也不好交代,许徽也信。但楚恒这套“我说得都是真的,只是有些没说”的圆滑手段,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许徽。她心中清楚,无论楚恒说得如何艰难困苦,又或是多么花团锦簇,用意都只有一个——不想担责任。
准确地说,是宁愿担上“办事不利”的名头,也不愿真正做些一旦手段用得不好,就会激起民愤的事情。毕竟前者顶多让他的仕途受挫,官老爷还是能做得稳稳当当,后者……若做得好,自然是扶摇直上,鹏程万里,若是做得不好,遗臭万年,身死族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古往今来,冲到第一线去改革,成功是成功了,却被主君为平民愤给舍弃的例子太多,想一一列举都难。
这世上有赌性重,愿意用性命去博一个前程的人,自然也有图安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人。从官员的任免上来说,许泽很喜欢用后者,毕竟在为数不多的太平日子里,他寻求得是缓慢且安定的发展,细水长流地滋润并改变着自己的领地,基本上也是本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精神。许徽也清楚,在这样矛盾重重的年代里,只要战争没有爆发出来,就不能贸然锐意进取,将自己给折腾没了。只是她的心中,还是憋着一团郁气,因为她明白,如果今天,坐在这个“将军”位置上坐得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许恽,或者她的三叔许磐,楚恒都不敢做得这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