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拥数十万人口,与东都洛阳相比亦毫不相让,足以被称为城郭而非县城的阳翟,消息的传递却是极快速的。几乎是在许氏的车队折回自家庄园的三个时辰之内,位于阳翟顶端的世家诸位郎主就纷纷得到了这一消息。当然,他们更加清楚,对于许氏的举动,广德郡王与钟完虽未说什么,心中却是极不满的。
“鼠目寸光,当真鼠目寸光。”阳翟郊外一处五进的宅院之中,一位身着皂色长袍的年轻人放下手中的书帛,漫不经心地拈起一块精巧的小点心,掂量了片刻,无趣地将之抛到一边。只见他从藤椅中起身,在庭院中缓缓踱步,半晌才转过身来,郑重地说,“看样子,以后得减少与他们的接触了。”
听见他这样说,另一位坐在藤椅中的世家子轻轻一笑,咽下婢女芊芊玉指中夹着的一瓣橘子,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对方指尖舔了一下,见容色如三春之花,秀美不可方物的婢女羞红了脸颊,这人挥了挥手,让侍婢们全部下去,这才淡淡道:“崛起寒门的暴发户便是这般没有涵养,与对方减少接触是正常的,许泽名满天下,依我看,这其中也……”
他还没说完,就收到了兄长不赞同,甚至有些冷淡的目光:“我说得鼠目寸光是钟完,不是许府君。”
“三哥,你……”
“七弟,你应该很清楚,寒族与北姓子弟想得到世家的推崇,有多么困难,许府君盛名三十余载不衰,本就是世间难得的名士。”细碎的阳光透过枝叶之间的缝隙,落到陆玠的脸上,衬得他本就如瑶林琼树的容貌与风姿更是卓然,让人无法直视。他望着自己的嫡亲弟弟,神色平静,语气冷淡,眼中甚至带了一丝居高临下的味道,“你不该因为许府君的出身远远不如我们,就连明智的判断都做不出来了!若让寒门子弟与我世家子弟一般,拥有同样多出仕的机会,你且看看,二十年后,占据朝堂主流的,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极为平静,只是陈述事实,不带任何情绪与起伏,却拥有无可抵抗的威严与力量。明明年岁相差不大,可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处于绝对的主导者地位。
对于兄长带了些微斥责的态度,陆珣有些不甘地抬起头,想要争辩一两句,谁料陆玠不置可否地看了自己这个风流的弟弟一眼,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下了论断:“颍川诸多世家,不缺一个钟氏,原本靠接近钟氏以拉拢许府君的计划放弃,我明日就启程,亲自去拜访许府君。”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玠的神色平静至极,毫无骄矜自负之色,仿佛拜访比自己年长许多,名满天下,许多人连许氏家门都进不去的许泽,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一般。
如此举动,反倒却更凸显了他身上那股,属于世家的风范与谦和。那是几百年,一代又一代的先辈,在波涛汹涌的政治斗争中始终屹立不倒,荣耀数百载,才能养出的气度。这样潜藏在温和外表下的高傲与疏离,若没有绝对的权利与地位做支撑,谁也没办法做出来,而陆玠,拥有这样的资本。因为他是陆玠,拥有足够的才华与智谋,更因为他是陆玠,会稽陆氏家主的嫡长子,未来的陆氏家主。
三吴之地,会稽为首,有三吴都会之称。
这样的地方,自然是世家林立,门阀交错,若要问门第谁高谁低,一下子还真难以排出一个准确的列表来。可若要问,诸多吴姓世家之中,谁为魁首,就像真定郭氏当仁不让地占据侨姓第一的地位一样,势力范围覆盖整个江南,郡望以会稽、吴郡两郡为主的陆氏,也是毫无异议的吴姓世家第一。
大齐太祖起兵于关陇,与河北的刘秀激烈角逐,最后夺得天下,却无力再兴兵南下,征讨江南。只得对三吴之地最大的势力虚与委蛇,册之为吴侯,力求缓缓图之,这便是陆玠的先祖。
皇室的算盘打得极好,但这个时代的江南,蚊虫密布,瘟疫横行,北地之人水土严重不服,世家的势力又根深蒂固,想要分化,谈何容易?当一个家族在同一个行业,同一个地方经营了数百年之后,你便会发现,他们如百足之虫一般,死而不僵,指不定何时就冒出一股隐藏的势力出来。
陆氏一族虽不是世世代代领荆、扬、交三州的州牧以及都督之位,却也相去不远,何况来到人家势力范围,敢和他们别苗头的“聪明人”,不是由于“身体不适”,找了个借口打道回府,就是无声无息地因为各种“意外”死去了。
水土不服,真是个好借口,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