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坞堡,南楼主卧房,一位容貌清秀,约莫二十许的贵妇人跪坐在榻上,无声无息地抹眼泪。
许恽见状,无奈地放下书帛,叹道:“月娘,阿父想亲自抚养徽儿,这是好事,你何必做出此种神态,平白惹得阿父不快?”
“这些道理,奴何尝不知?只是一想到亨儿才在奴身边养了两年,就被阿公抱走,如今徽儿又……”想到对自己不甚亲热的嫡长子许亨,平氏又开始抹眼泪,“奴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往下掉……”
听见她这样说,许恽只得叹息。
许泽娶妻平阳霍氏,共有三个嫡子,嫡长子许容最为出挑,少时即名满天下。皇帝闻许容之名,将之召到建康,几场清谈策论奏对下来,皇帝对许容大为赞赏,允年方十八的许容提前出仕,为著作郎,天下皆惊。
著作郎禄秩四百石,官品第七,掌修国史和皇帝起居注,称得上职闲禀重,位望清美。又因是天子近臣,往往几十天就能升迁,非顶尖高门子弟不得任。许容之风仪才学,能让皇帝连破家世与年岁两例,可见是何等不凡,虽出于政治考量,许容推却了著作郎之位,名声却越发响亮。
有长子珠玉在前,对于稍嫌软弱的次子,以及鲁莽冲动的幼子,许泽便疏了几分照顾。谁料天妒英才,许容早逝,上党太守之位,落到了许泽嫡次子许恽身上。
想到父亲对自己的评价,许恽有些烦躁地站起来,在房间里反复踱步。
【性情优柔,当断不断,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这十六个字,仿若魔咒一般,牢牢地束缚着许恽,让他极为不甘,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评价真是……太过妥帖。
若他生在侨姓或吴姓世家,如此性情,倒也无忧,偏偏他却生在了上党许氏,还是未来的一家之主。对他们这些五代之前,尚属寒微,由于手握北地兵权,才勉强进入末流世家之列的家族来说,“不进则退”这四个字,真是再正确没有了。
若非不看好这个儿子,许泽也不至于在许恽的嫡长子许亨两岁的时候,将许亨抱走,亲自教导。
许恽敬畏父亲,加上才学的确远远不如父亲与兄长,是以不敢说什么,但说他不抑郁不难过,那是不可能的。
平氏只顾着自己伤心,压根没看出丈夫的烦躁,还絮絮叨叨地抱怨着:“阿公不是最喜欢婿伯家的素素么?若真想养个孙女在身边,为何不抱走素素?偏偏是徽儿……”
“妇人之见,真是妇人之见!”许恽连连摇头,却到底不好说结发妻子什么,只得跪坐于她面前,一边叹气一边教导道,“阿姒就素素这么一个女儿,我们岂能为了自己的心情,让守寡的阿姒伤心?再说了,现如今,我才是许家的继承人,若是阿父抚养阿弟的孩子,不理会咱们的孩子,外人会怎样猜,我们会怎样想?”
见平氏终于止住了眼泪,许恽面上未显,心中却不住叹息。
为求家宅和睦,在三个儿媳的选择上,许泽与霍氏很是费了一把心思。长子许容的妻子,将来要做许家宗妇,自然是什么都好。次子许恽性情优柔,若娶个厉害媳妇,将儿子拿捏住,家宅不宁,反倒不美。为此,许泽与霍氏求娶了温柔善良,却没什么主见,一味贤德忍让的平氏。至于老三许磐与妻子林氏……他们两夫妻,倒是一对暴炭,一个冲动,一个泼辣,却意外地合得来。
颍川钟氏乃是真正的世家大族,诗礼传家,钟夫人容貌美,气度好,满腹诗书,行事有度,柔中带刚,出身北姓豪强的平氏与林氏在这位长嫂面前,从来都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她们平日言行举止刻意效仿钟夫人不说,在婆婆霍氏过世之后,也习惯了听从钟夫人的指挥。偏生大齐律法规定,非实子不得继承家业,结果,许容一死,钟夫人的地位就颇为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