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儿低头应了一声,心里急急寻思着该和他说些什么,那人却已转身往花厅去了。
“沈姐姐,我替人赔罪来了。”珠帘一动,闪过霍仲祺春阳般的笑脸,沈玉茗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招呼,只是托着腮望了他一眼,笑意寥落中透着冷倦:“哪有什么人得罪我?”轻飘飘一言,眼波辗转,显是带了醉意。
“敢得罪汪夫人的,当然只有汪处长。”小霍笑容不改,从衣袋里拿出那只锦盒,“石卿千求万求叫我替他送件东西来,就怕汪夫人不肯消气,明天他想补一回洞房花烛,也不能够。”
沈玉茗犹自冷着脸色,可颊边掺了酒意的红妆终究映出了一份娇羞,低了头去开那盒子,里头薄薄一圈的素金指环还不如她身上平日的装饰,更遑论此刻的金玉锦绣,然而她小心翼翼地拈起那戒子套在指上,怔怔看着仿佛痴了。
霍仲祺的目光却落在了婉凝身上,他一进来就望见了她倚窗而坐的背影,只奇怪这丫头怎么理也不理他,走过来才了然,她酡红的一张小脸枕在臂上,双目微闭,竟像是睡着了。霍仲祺打量着这两个人,心道沈玉茗酒量颇佳,婉凝多少也能喝一点,怎么看这情形,倒像是都醉了。碧莹莹的杯子里香气馥烈,他一闻就知道是沈玉茗家乡特产的“琼花露”,这酒略有些劲道,也不知道她们喝了多少,没想到女孩子凑在一处喝起闷酒来,也这么凶。
“沈姐姐,你们这是……喝了多少?”
沈玉茗听见他如此一问,抬眼看了看婉凝,莞尔道:“这丫头还说自己能喝一点的,这可真是不醉无归了。”说着,轻轻拍了她两下,“婉凝,婉凝?”顾婉凝却是秀眉微蹙,不耐地喃喃了一句什么,也不知是不是在应她,显是醉得深了。
沈玉茗撑起身子朝外头唤了一声,“冰儿,叫官邸的人送顾小姐回去,冰儿?”外面却没有人应声。
霍仲祺忙道:“我去吧。不过,刚才我过来的时候,怎么也没看见官邸的人?”
沈玉茗一愣,手腕轻轻敲了敲额头:“是我忘了。我想着叫顾小姐留下来陪我的,就叫他们先回去了。”一边说,一边要过来扶顾婉凝,刚一起身,便摇摇撑在了椅背上,对霍仲祺道,“叫你看笑话了。”说罢,推开窗子,扬声唤道,“冰儿,冰儿?”
小丫头闻声急忙答应着从对面过来,身上却换了件素白衫子。
“来,你帮我扶一扶顾小姐。”沈玉茗说着,起身过来,不料身形一个踉跄,那一身的浓红便如烛焰跳闪,霍仲祺连忙托住她手臂:“冰儿,你先照顾你阿姊。沈姐姐,你不舒服就早点休息吧,我送婉凝回去。”
沈玉茗撑着冰儿一脸歉然:“这么晚了,就不麻烦你了,我本来也叫人收拾了西边的暖阁给婉凝住的。待会儿婉凝醒一醒,我就带她……”话未说完,忽然眉头一皱,抚着胸口似欲作呕。
“沈姐姐,我看你还是早点休息,反正我也没事,在这儿等一等好了。”沈玉茗闻言仍是踌躇,冰儿亦劝道:“阿姊,你放心,待会儿我过来照看顾小姐。”沈玉茗又想了想,方才点头:“别忘了去煮点醒酒的茶来。”说罢,神色愈发宛转歉然,对霍仲祺道,“那就耽搁你了。”
霍仲祺笑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冰儿扶了沈玉茗出去,花厅里一静,霍仲祺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这些日子为着汪石卿和沈玉茗结婚的事,他倒是常常和婉凝在一起,只是她出入起居身边总有官邸的侍从,当时他并没有觉得什么,到此刻才蓦然发觉,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单独相对了。以后……恐怕更不会有了吧?
他这样想着,却不敢走近她,唯有目光中多了一份贪恋。
女孩子都知道去喝喜酒既要给主人家添喜气,又不能穿过新娘,她今日来不过一件桃红的素缎旗袍,身上的首饰亦有限,只在颈间佩了一枚白玉牡丹的别针,是她平日里常拿来配旗袍的,要懂行的人才辨得出是汉时水产的羊脂玉,连她自己都不懂。
她也不必懂,这世上原也没有什么东西在她面前算得上矜贵。他唇边含笑,目光眷眷地描摹着她醉红的睡颜,她的人就是这人间三月的春风牡丹,好风好月都只为她一晌贪欢。
那天他陪她去打理梅园路的宅子,她一定要自己开车,他本想劝她一句——连致娆那样骄纵的千金小姐都要说“四哥这个女朋友也太招摇了”,何况其他人?
可是看着她活泼泼满是欢欣的一双眼,他竟开不了口。江宁城里自己开车出门的小姐太太不止她一个,连她这辆车都不算是顶贵的,只是她的车和她的人都比旁人娇罢了。这也算错处吗?
然而他一迟疑间,她已察觉了,仰起脸对他柔柔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牵了牵绳子让syne跳到副驾,“我现在技术不好,安琪说坐我的车要晕的,我就不搭霍公子了。”她眼角眉梢尽嫣然明媚,可那一声“霍公子”却叫得他心里一酸。她早就不这样叫他了。
她误会他了,他不是……
他和官邸的侍从各自开了车子在后头跟着,看着她娇娇俏俏的背影,心里一阵委屈。他愿意看她高兴,只要她快活,他什么事都愿意做。他只是想着,日后她和四哥在一起——总长夫人呵,人人都觉得要像姐姐那样才算端庄得体吧?他不想让别人觉得她配不起四哥。要是她和他在一起,他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他愿意让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