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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麦克白(十三)

抢劫、暴力袭击、谋杀……这些行为的目的和后果如此直观,有明确的刑罚规定,只要逮得住歹徒,找得到证据,受害人总还能讨到一个差不多的说法。

然而这个说法未必总能讨得到。

比如在公路上扔石头取乐,导致无辜路人车祸身亡;盗窃井盖和路灯电线,导致走夜路的人坠入井底丧命;或是社会精英人士轻描淡写地做了某个决定,导致流离失所的破产者绝望自杀……这些又该去问谁讨说法呢?

受害人家属并无贵贱之分,痛苦与怨愤也并无轻重之分,倘若看见致人伤害、死亡者能终身饱受内疚与良心的折磨,或许还可以以此稍作慰藉,可惜世人的良心大抵不够厚重,在惨重的自我谴责面前,它往往会在自我麻痹与繁多的借口中败下阵来——

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针对你。

我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我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受害者……

可谁让你倒霉呢?

归根到底,命运才是那个行凶的贱/人啊。

市局的破烂公务车不知是什么毛病,方向盘永远回不到正位,刹车也迟钝,总觉得一不小心就要跟前车追尾,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准备罢工的颓废气息,骆闻舟本以为费总这种拿豪车当碰碰车的败家子开两步就得炸毛,没想到他只是上手的时候稍微皱了皱眉,很快就和这老态龙钟的公车混了个自来熟,倒也不显得局促。

骆闻舟注意到他的行车路线,忍不住问了一句:“往哪走?”

“恒爱私立医院,”费渡说,“周怀瑾其实就在公立医院里住了一天,录完笔录当天晚上,就转到他们家自己入股的私立里了,他弟说是太嘈杂的环境不利于身心创伤恢复——我估计是为了躲媒体。”

“他不就是腿上划了一道小口吗,我听陶然说,都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强烈谴责这种浪费医疗资源的行为,”骆闻舟伸手点了点费渡,“你们这些人注意点啊,奢侈和*往往是人品败坏的第一步!”

费渡这个人可能是有什么毛病,人话说多了要死机,永远正经不过三句,听到这,他立刻见缝插针地调笑了一句:“这就算奢侈了?那现在你坐在我车里,我是不是已经奢侈得‘按律当斩’了?”

骆闻舟用一副墨镜挡住大半边脸,听了这话,忍不住叹了口气,硬是在朗朗乾坤之下凹出了一个一本正经的造型:“宝贝儿,你这种酸文假醋式的撩拨,也就本人这么厚的脸皮才挂得住了,以前哄小傻子们上床的时候都用这招吗?怪不得无往不利。”

费渡收回了不怎么规矩的视线,笑而不语。

燕城市的公检法都在市中心附近,相距不远,费渡一改路线,他们俩正好要从检察院附近经过。

早秋的空气干燥,天高云淡,阳光显得有些放肆,警车静静地驶过检察院后门时,正好看见一个中年女人站在路边。

她拎着一瓶矿泉水,脖子上挂着一块展板,展板上是几个笑靥如花的小女孩。女人一双目光有些涣散,看见警车,视线下意识地跟着走,透出几分沾染了暮气的茫然。

“那是曲桐她妈。”骆闻舟看了一眼,对费渡说,“过来报案做笔录的时候我见过几次,怎么才几个月就老成这样了?”

费渡:“今天陆局还跟我聊过这事。”

骆闻舟:“嗯?”

费渡顿了顿,似有意似无意地顺着话音说:“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老人家在试探我的想法。”

骆闻舟脸没动,不动声色地把眼珠转了一圈,透过墨镜的遮挡觑着费渡:“什么想法?”

“不知道,听起来……也许他觉得我会赞成受害人家属买/凶宰了苏落盏和那一串出钱买人的恋童癖。”费渡一耸肩,“怎么,我看起来有那么强的正义感?”

骆闻舟有一会没吭声,随后他一改方才懒散的坐姿,坐直了翘起二郎腿,肢体语言显得正色了起来。

“他还划掉了我申请调阅的几个旧案。”费渡说,“我大致了解了一下,巧的是,那几个案子好像或多或少都有瑕疵,有的是憋屈的证据不足,有的是嫌疑人提交了精神病诊断说明……”

“费渡,”骆闻舟笑了,“是陆老总试探你,还是你想套我的话?”

车流稀疏的路口,信号灯由黄转红,费渡缓缓地踩下刹车。

“这件事我确实了解一点,以前我师父喝多了说漏过,”骆闻舟沉默了一会,说,“我要是没猜错,陆局划掉的旧案应该都是上一次画册计划启动的时候调过档的吧?”

费渡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除了说自己有精神病的那个,其他几件都是未结的案子,当时画册计划的牵头人想从另一个角度重新梳理一下这些案子,希望能找到一些突破口。”

费渡静静地听着。

“但是受技术水平限制,时过境迁,很多证据都会湮灭,心理画像技术无论是从成熟度还是可信度,都不能作为呈堂证供,这些未结案最后也只能作为研究材料,不可能再把嫌疑人绳之以法了,当时参加过画册计划的前辈和专家们都憋了一口气,然后就在这时,涉案的嫌疑人先后出了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

“有的发生了离奇的事故,有的失踪,还有一个自杀身亡,只留下一份投案自首的遗书,那些出现在案头的名字一个一个消失。太巧了,如果不是老天爷突然睁眼降下了什么报应,那只能是一种情况——谋杀。凶手智商极高,对死者的了解甚至超过死者本人,而且熟知警方办案的套路,百分之百是自己人。画册计划因此被紧急叫停,局里成立了秘密专案组,所有涉案人员停职接受调查。”

费渡听到这,明白了为什么在饭桌上陶然问起“画册计划”时,骆闻舟会避而不答。当年卷进这起案子的大概都是业内精英和相关学科的专家,现在如果还没退休,应该也都成了德高望重的前辈和管理人员。

“后来呢?”

“后来专案组终于锁定了一个嫌疑人,”骆闻舟说,“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不太清楚,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能指控他。这个人是画册计划的灵魂人物,当时参与画册计划的前辈们很多都是他的学生。”

费渡立刻追问:“这个人是谁?”

骆闻舟一摇头:“我不确定,杨老没告诉我,后来我试着查过,他的档案被封存了,不过听我师父的意思,这个人已经死了。”

“你不确定,”费渡低声说,“意思是你查到过。”

骆闻舟没承认也没摇头:“我已经说了这么多,该你开诚布公了吧——你为什么混进燕公大,为什么费尽心机地加入重启的‘画册’计划?别跟我说闲得没事纯好奇。”

费渡沉默下来。

他们两个人并肩坐在狭小的汽车前座,想距不过几个拳头远,中间却仿佛隔了一道冰冷又厚重的墙。

费渡的目光微微闪烁,骆闻舟好像听得见他心里一层一层闸门开启的声音,主人在冷静地权衡着打开需要哪几道保险门,展示多少,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车载导航已经显示快到目的地的时候,骆闻舟才从费渡嘴里艰难地撬出了一句话。

“你知道我一直怀疑我爸和我妈的死有关。”费渡说,“即使你们排除了他的嫌疑,我心里还是有这种感觉,挥之不去。理论上说,直觉和人的潜意识有关,我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根深蒂固的怀疑,所以在想办法追溯小时候的事。”

“我记得当时我家有一个地下室,只有我爸自己有钥匙,连我妈也不能靠近,就像蓝胡子家里上锁的房间,我偷偷策划了半年才弄到了钥匙和密码,溜了进去……”

骆闻舟敏锐地听出他的话音有些艰涩地停顿了一下。

“……我在他的案头看见一个打开的文件夹,里面是……咳……”费渡说到这里,好像呛了风似的咳嗽了起来,他把脸扭向窗外,关上了车窗,声音有些嘶哑地接着说,“呛住了,抱歉——里面是一打论文,我大概扫了一眼,当时太小,才认字,只依稀记得好像有‘恶*件’‘心理创伤’之类的字眼,论文署名是‘范思远’,后来我去查这个人,发现他实在太神秘了,除了曾在燕公大任教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线索。”

骆闻舟不答,一听就知道费渡在扯淡——他小时候在父母案头见到过各种文件,除了有一次撕了他爸的会议记录叠纸飞机挨了一顿臭揍以外,其他连个标点符号都没记住。

“一个生意人,为什么会在自己的秘密书房里看这些东西?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费渡把警车开进恒爱医院的停车场,“自从被我闯进去之后,我爸就把那地方废了,里面的东西也都搬得一点不剩,这么多年我也没找到他把书房里的东西搬去哪了——那一沓神秘论文是我最后的记忆。”

“哦,”骆闻舟淡淡地应了一声,等车停稳后,动手解开了安全带,也不知道接不接受费渡这个真假参半的解释,“你以后要打听什么,就直接来问我,我喜欢把话说明白一点,能告诉你的,我马上回答,不需要你出卖色相。不能说的,我就算脑细胞集体少了一半的染色体,也不会多说一个字。没必要对我用这么迂回的方式。”

费渡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等等,你以为我约你是为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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