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外第一次相见时,宋佳身上就表现出女人身上难得出现的冷静、淡定以及极强的观察力来。
千年之后的男女早就习惯了用彼此平等相待的视角看对方,也是这种心理上的惯性,使林缚能够不带歧视的赏识女性身上的优秀之处。
宋佳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强势,别人也许看成是恃宠骄纵,看成是不知分寸,林缚心里想她也许有些恃才傲物,不过在别的男人眼里只有她娇艳诱人的容颜与曼妙撩人的娇美身躯。
“林大人说笑了,”宋佳笑道,“要论气度,当真没有几人能及林大人……”
看林缚与宋佳坐在石桌前假惺惺的说客气话,小蛮不乐意的嘬起嫣红的小嘴,又不便说什么,想着回去提醒柳月儿一声,小心让林缚的魂给这个狐狸精勾走了。
“少夫人既然有兴趣,那我就不妨跟少夫人说一说,”林缚说道,“说来怕少夫人不信,崇州十九处稍有规模的僧院,现已查明的,瞒占田产共三十一万亩有余。僧院瞒占田产虽多,但有寺田、寄田之分。若分十等分,差不多是寺田一二、寄田八九的比例……”
“啊!”宋佳吃了一惊,她的确没有想到林缚从僧院这条线挖下去,在一县之地就能查出这么多瞒占的田产来,“我也确实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
“东闽多山地、少平原、又多天灾,奢家仅以晋安及周边诸府县就能维持旷日持久的战事,究其本质,是奢家及其他七姓大族对地方控制力极强,三五户就能养一卒。崇州地处膏腴之平原,要是供税饷之能力不及东闽同等面积的一县,那才是叫天方夜谈呢!”林缚说道。
宋佳想想也是,奢家势力最盛时,控制两百万丁口,拥雄兵十万,以军民比例计算,差不多就是四五户养一卒,她这才明白林缚心里对兵事、民生诸务都是极清楚的。
“多事离乱之秋,究其本质,就是中枢控制地方不力,大量应收税饷流失豪强之手,而失地之民众却越发的困顿艰苦……若逢战乱,中枢缺财,强征摊派到地方,伤不了豪强毫发,只是从寡民贫户头上再刮一层油——民不聊生则乱事频发,实是难解开的恶性循环。拿崇州县来说,真是下决定彻底的清查田亩,供赋田增加一倍,也不会让我觉得有多惊奇。”
“崇州城破,奢飞熊助了你一臂之力,崇州应该没有能抵抗林大人威严的势力存在,林大人为何还愁眉不展?”宋佳疑惑的问道,“我想岳冷秋应该会派人到崇州来制肘于你,难道你会怕给他人做了嫁衣不成?抑或林大人想拖延下去,让岳冷秋的人来替你分担些压力?”
林缚笑容稍稍一敛,说道:“天时不早,不耽搁少夫人歇息了……”
宋佳秀眉微凝,站起来敛身施礼,说道:“妾身不便林大人,在这里告辞……”她知道林缚不可能在她面前把话说透的。
********
上山之时,林缚对种种处置的取舍是有许多迟疑。倒是与宋佳一席话后,虽然心间所想没有新意,倒是更通透了些。
他们手里是捏着津海粮道的咽喉,但若是有占尽便宜的贪念,就会将所有的合作者都推到对立面去。
整个津海粮道实际可以分四个环节:从漕源地到淮河口出海到胶州湾为第一环节,这个环节基本上还是由诸河帮承运。不仅要保障诸河帮的利益,甚至要整顿官吏对河帮盘剥、刁难之恶习,将河帮势力拥护津海粮道。
从胶州湾走胶莱河横穿山东半岛是为第二环节,汤浩信此时总揽山东军政,顾悟尘派顾嗣元率扈从紧急前往青州辅助汤浩信,甚至进一步通过吏部将陈/元亮调往山东,这一环节产生的利益,自然要归他们所属。
从莱州湾横穿渤海湾至津海,为第三环节,这一环节的利益,才由江东左军与河间府及山东登莱地区的诸海商分享。
从津海走涡水河进卫河进京畿,是为第四环节,也是津海粮道的最后一个环节,参与这处环节利益分享的势力就多,林续文将林续宏等林族人调往津海,主要是分这块蛋糕。
虽说整个津海粮道产生的利益极大,但是利益链较为分散,江东左军每年实际上从里面也就抽取七八万银子的利益就顶天了;毕竟在短时间里,林缚没有能力组织从崇州直接发往津海的大型黑水洋商船,哪怕能组织五万石黑水洋运力,一年从里面挣二十万两银子都是轻松的事情。
加上集云社及河口的布局,每年顶多也就能抽三四万两银子出来。
要是将骑营裁撤、水营减半,总兵力保持在三千人左右,每年投入十万两银子,勉强够用了,但是眼下每年再节约都要做出超过二十五万银子的预算,那每年就有十五万两银子的缺额,为今之计只有尽一切可能的挖掘崇州县的潜力。
崇州县夏秋粮供饷折银约一万两,要将崇州县的供饷潜力从一万两陡然挖掘到十五万两,理论上甚至有相当的余量,但绝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够做到的。
虽说查清僧院瞒占土地多达三十一万亩,但是林缚不可能将这些田地都占为己有。涉及到如此庞大的利益冲突,不要说地方势力会激剧反抗,岳冷秋甚至可能直接派兵进驻崇州来抢这块蛋糕。
倒不想宋佳这个女人给囚禁在山顶禅院还能看到这么多、这么深——这么一个聪明的女人,还是囚禁在山顶禅院的好。林缚与小蛮下山去,孙文婉送行,林缚吩咐她道:“山顶再加一道哨岗,不要有什么闪失了。”
孙文婉点点头,就在半山腰凉亭处止住步,看着林缚与小蛮下山去,也是小蛮以为旁人看不到他们,天真无邪的拽住林缚的一角衣袖,一摇一晃的下山去,看得孙文婉心间有些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