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府,入夜。
端坐在鸳鸯罗帐中的眉心猝然扯下头上的大红绸盖头,榻旁案几上一对描金龙凤喜烛的光瞬间刺痛双眼,她以手遮住半张脸,良久,才缓缓放下,懵然打量眼前的一切。
前一刻,她还于淇水畔策马狂奔,惶惶如丧家之犬。
黑暗中马失前蹄,她滚落河中。二月刺骨的寒水从口鼻汹涌灌入,意识渐渐模糊前,那个女人楚楚动人的小脸犹在眼前,说怀了尚玉衡的骨肉,求她成全。
尚玉衡,是她的夫君。
这辈子,她最后悔、最憋屈的事就是嫁给尚玉衡那只白眼狼!
当初是他尚家三书六聘八抬大轿娶她过门的。嫁过来之后,她恪守妇道,受尽白眼,甚至连累双亲为她低声下气地求人,以为掏心掏肺地对人家好,就算是块冰也能捂化喽,可结果呢?
从进门之后,他一直不碰她就算了,冷眼看着她被一家子贪财如命的极品欺负也算了,居然为了一个野女人骗她的钱,骗她的感情,把她像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最后连孩子都有了!
眉心扯下凤冠霞帔,狠狠丢到地上。
镇远国公府原是前朝一位亲王的府邸,百年老宅子,打磨得如玉石般光滑的暗色紫檀木地板在暖黄的烛火下泛着莹莹光泽,大红的喜服落地,恍如一滩凝固的淤血,触目惊心!
一针一线,当初绣得时候有多甜蜜,如今就有讽刺。
“哎呦,我的小祖宗,可使不得啊!”乳娘鲁氏忙蹲下身子拾起嫁衣,仔细吹了吹,劝慰道,“新姑爷定是在外头被宾客绊住了,来得晚些,咱再耐着性子等等啊……”
被宾客绊住了吗?
若是以前,她也会这么想,可惜啊……
眉心唇边泛起讥讽的笑意,时光倒流,往事重现,她当然知道那个男人洞房花烛之夜为何迟迟不来。难不成是上辈子造孽太重,老天爷要罚她再一次遭受被欺骗被背弃的耻辱?
说起来,也怪她自己太蠢。
沈家先祖乃是大楚的开国功勋之臣,天下大定后,沈老爷子便效仿春秋时的陶朱公范蠡辞官归隐,泛舟四海。并定下家规,沈家人后人不得入仕为官。
不能为官,自是为农为商。经数代积累,沈家俨然富甲一方。
眉心是沈家这一代家主沈甫田的独女,又是中年得子,宠爱得紧,舍不得女儿嫁出去,早作下招婿入赘的打算。不说沈家泼天的富贵,眉心亦是江南一带数得上的美人,未待及笄,求亲的人早踏破沈家门槛,什么样的好夫婿寻不着?
可她呢,偏挑中了镇远国公府尚家的二公子尚玉衡。
尚家先祖与沈家先祖曾是同袍,战功赫赫,为人却过于耿直莽撞,不识进退,常在金銮大殿上就与皇帝吵得面红耳赤。大楚开国皇帝圣武帝念着一起打天下的兄弟情谊,加之彼时边疆尚不安宁,还需要能征善战的尚家军镇守,自是百般容忍,尚家风光一时无两。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上台后,虽说不至于卸磨杀驴,驴毛却是一把把往下薅。尚家到了这一代,早已今非昔比。袭国公爵位的尚家大公子尚开阳只是正六品昭武校尉,二公子尚玉衡更只是京都凤翎卫中小小的从七品翊麾副尉。
镇远国公府的名头虽在,却早已没落。
大概是祖上杀孽太重,子嗣多康强早逝。尚玉衡的父亲尚安邦、伯父尚安国皆而立之年便猝然病故,三叔尚安宇身体也一直不大好,看样子亦是日时无多。
明眼人都看得出,尚家与沈家结亲看中的是沈家的钱。况且京城世族高门里的规矩多,沈家人也不愿让女儿远嫁受委屈,正欲拒绝,孰料眉心竟一口咬定,非尚家二郎不嫁。
世人自是不知,连尚玉衡也不知道,十三岁那年,淇水畔,沈眉心对他一见倾心。
现在想来,那一次相遇真真是段孽缘。
罢了,不提。
上天待她不薄,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只可惜重生这时节太糟糕,眼下已过拜堂,悔婚是来不及了。不过……眉心敛眉轻笑,如此也好,尚家看中的不就是她沈家的钱财吗?
那么,这回就让他们人财两空好了。
“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倔呢!”鲁氏捧着又砸得七零八落的凤冠,痛心不已。她早知道京城里头的贵人是瞧不起商户人家的,她家小姐虽说有些孩子脾气,可心地好,生得又美,何必嫁过来看人脸色?但事已至此,她只能劝着……唉,都是命啊。
“鲁妈妈,别捡了。”眉心蹲下身子,拉住鲁氏的手,“他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