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当百姓人家开始捋下枝头的榆钱做榆钱饭时,废太子魏临也正式迁出了东宫。
但出乎许多人的意料,魏临并未遭遇囚禁的命运,反而被皇帝赐住长秋殿,封思王。
这个封号很耐人寻味,因为魏国的王爵都是以郡县名来册封,譬如将乐王魏永,益阳王魏善,安庆王魏迈等等,像魏临这样的爵位,也就意味着空有名头而无封地。
而且,思也算不上什么好字。
外内思索曰思,追悔前过曰思。
寓意再明显不过,皇帝让废太子当这个思王,肯定是惩罚,而非奖赏。
可要说皇帝彻底厌恶了前太子,又有些不对。
因为魏临被赐住的长秋殿,原先是永康帝当太子时曾住过的,虽非名正言顺的东宫,但也有着类似潜邸的地位,规格比别处要略高一筹。
永康帝登基之后,此处就空了出来,平时还会有人经常打扫,魏临随时可以入住。
正因为长秋殿非同一般的寓意,这么多年来一直空着,也从未有人入主,然而现在皇帝却将其赐给了思王。
这个举动让许多人都摸不着头脑。
思王到底是彻底被厌弃失宠了呢,还是陛下依旧对他抱着期望,复位指日可待?
自然,谁也没有胆子去询问皇帝,可这并不妨碍大家浮想联翩,揣摩帝心。
那些原本想要投机益阳王的人也不敢再妄动,一时间,竟出现难得的平静。
四月初八,那位在廷上死谏劝阻皇帝废太子的太傅朱襄,因伤势过重,终是在府邸不治而亡。
因他那日在廷上近似威胁的举动,皇帝恼怒万分,但朱襄是名宿大儒,又是他亲自任命的太傅,人家为太子说话也是尽忠职守,无可指责,皇帝只能忍气捏着鼻子派太医为朱襄诊治。
然而这老头子死了,皇帝心里头还憋着一股火呢,既然不好对朱襄发,就悉数发在他留下来的子孙身上,随便找个罪名,朱家一大家子都被流往黄州去了。
解决了朱襄这个出头鸟,再东敲一棍西敲一棒,□□的势力顿时如同一盘散沙,顷刻瓦解。
皇帝在处理巫蛊案的后续上,表现出与汉武帝截然不同的态度,这种不同不仅体现在他没有对太子赶尽杀绝,还在于他也同样限制了支持益阳王那一派的势力。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刘贵妃其父原本任大理寺卿,结果被皇帝以年高为由,请其致仕,又将其子,也就是刘贵妃之兄从城门郎迁为中州司马,直接给调外地去了,明升暗贬。
这一招敲山震虎,釜底抽薪,成功地让所有人都暂时消停闭嘴了。
世界清静了。
为了安抚刘贵妃,表明自己对她并未失去宠爱,永康帝忙于运用帝王心术玩弄各方平衡,在后宫之中颁下种种赏赐,且不必一一细说。
京城中则逐渐平静下来。
太子被废的诏书经由各州各县传遍天下,百姓们或许会议论一阵,可议论过了,该过的日子还是要过。
四月中旬时,顾家也迎来了焦太夫人的五十八岁寿辰。
这阵子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先是益阳王坠马,而后又是巫蛊案,大家还没来得及从惊吓中醒过神来,却又被废太子砸得晕头转向。
有鉴于此,焦太夫人更不愿意大操大办,只让布置几桌酒菜,自家人关起门来喝几杯也就算了,既低调又不招人注意。
顾家人口不算多,三代加起来也就二十个人不到,长辈们一桌,小辈们一桌足矣,焦太夫人看见儿孙满堂的情景,面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
桌上菜肴流水般地端上来,顾经他们依次给焦太夫人敬酒,然后就轮到顾凌顾琴生他们这些小辈。
焦太夫人端着酒杯,谁上来敬酒说吉祥话,她都只是笑着将酒杯沾唇,浅尝则止,连长孙顾凌和小焦氏联袂敬酒都不例外,唯有顾准顾尧两个小孩儿上来作揖说吉祥话时,她笑眯了眼睛,把手中的酒杯满饮而尽,可见老人越是上了年纪,就越喜欢小孩儿。
席间氛围颇为热闹,顾香生他们几个小辈年纪相仿坐在一块,东拉西扯,倒也不愁没有话题。
虽然大家平日里不算太亲近,尤其是长房和二房之间,因长辈们多有龃龉,当晚辈的自然也就不可能亲密无间,不过这些龃龉其实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说起来,顾家已经要比其它公卿世家来得安定许多,上有焦太夫人坐镇,底下的人有再多心思也翻不出太大的风浪。
李氏虽然虎视眈眈总想着取代长房的地位,但焦太夫人虽然偏爱幼子多一些,却并未将偏心延伸到这个儿媳妇身上,所以她也没能占到多少便宜,再说李氏此人,充其量只有些小毛病小脾气,说坏也坏不到哪去,干不出来背后使计耍阴招这种事情,再有个不错的家世,是以当初焦太夫人才会让她嫁给顾国。
总而言之,眼下的顾家,虽然不如程、严两家煊赫,但总算称得上安稳。
若是这样的日子能继续过下去,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从顾凌娶小焦氏来看,依顾香生的揣度,焦太夫人很可能没有让顾凌在仕途上走得更长远的意图,否则肯定会给他找一门外家得力的亲事。
如果顾凌将来自己争气,那固然很好,就算顾凌平平庸庸,那么也不会招祸,而且顾琴生如果能够嫁给王令,或许未来还能拉顾凌一把。
当然,这全是顾香生的猜测,至于到底准不准确,那就只有焦太夫人自己才知道了。
就在她走神的当口,顾画生也在问小焦氏:“嫂嫂,大兄那侍妾这胎,怀的是侄子还是侄女,请大夫来诊断过了么?”
小焦氏笑道:“大夫说,兴许是龙凤胎。”
其他人都吃了一惊,纷纷七嘴八舌问起详细情形,虽然桌上坐的大多是未婚少女,不过彼此都是一家子,倒也不必讲究那么多,顾琴生因为快要嫁人了,对这件事更关注一些,既好奇又有些难以启齿,反而是顾画生百无禁忌,把顾琴生想知道的都抢先一步问出来了。
顾香生打趣顾凌:“大兄这就要当父亲了,可一次想好两个名字了?”
顾凌笑而不语,实际上也是年纪轻面皮薄,有些不好意思了。
就在这时,一名婢女匆匆过来,弯腰对小焦氏耳语一番。
小焦氏微微蹙眉,对众人道:“黄氏有些不适,我先去瞧瞧,少陪了。”
黄氏便是七夕的姓氏,她虽然身份不显,但如今小焦氏未有生育,七夕肚子里的孩子就有了些特别的意义,小焦氏自然要将她照顾好。
顾凌原想跟去,又觉得不太合适,就对小焦氏说:“今日是祖母寿辰,若是不严重,能不请大夫就尽量不要请,免得扫了她老人家的兴致。”
小焦氏应了下来,带着婢女先行离开了。
众人也没当回事,继续吃喝说笑。
顾香生则专心致志地喝汤。
这道汤碗的做法有些复杂,要先去牛羊骨熬足十二个时辰制成高汤,然后取出生不超过一个月的小羊羔三只,片其肉,在汤锅再度滚沸之后将羊羔肉下锅涮熟再捞起,羊羔肉可以先装盘蘸酱料吃,高汤则再放入香菇、云耳等素菜增味,最后取一豆腐,切成细丝,再放入盛好的汤碗里,任豆腐丝在汤里缓慢舒张,如同一朵花在水中盛放。
最后一道程序对厨子的刀工要求很高,一个刀工高明的厨子可以将豆腐丝切得极细,看似粘连,但只要一入水就立马悉数化开,顾家老厨子是自老国公在时就在顾家了,如今又将手艺传给了徒弟,但因这道汤点做法繁琐费时,一般也只在宴席上才做,上回连顾准生日,厨房都没有做这道汤。
顾香生却是极爱吃的,每回都要细细品味。
顾画生最近没顾得上奚落顾香生,只因小焦氏的到来让她转移了注意力,加上李氏现在时不时又总爱挑长房的刺,顾画生有限的战斗力难免就被分散了,顾香生不再是她唯一的目标。
照理说,小焦氏是她的亲嫂嫂,顾画生应该和小焦氏联合起来找顾香生的麻烦,那样才符合一般内宅后院争斗的常理。
但一来,焦太夫人挑孙媳妇的眼光还不错,小焦氏不是个喜欢纠结鸡毛蒜皮小事的性格,跟顾画生的性情也合不到一块去。
二来,兴许是出于姑嫂天敌的心理,顾画生对小焦氏也不大看得上眼,很有些横竖都要挑毛病的意思。
顾香生自然乐得轻松,虽然每次跟顾画生斗嘴,自己少有败阵,但动嘴皮子也是个累活,若是许氏在旁边,定还要倒向顾画生那一边,反过来指责她的不是。
顾凌和顾准顾尧他们年纪差距太大,实在聊不到一块去,就跑到焦太夫人那一桌去陪长辈说话了。
顾眉生顾乐生姐妹俩则一如既往,坐在一处,脑袋挨着脑袋喁喁私语。
“阿隐,上回你送我的那株花枝,我已经依照你说的法子种下去了,可这两天有些没精打采的,我担心会没法成活,回头你去我那儿帮我瞧瞧。”
顾琴生蹙着眉担心道,一双长眉似弯非弯,我见犹怜,连顾香生看了都很想伸手为她抚平,也难怪王令那样的风流郎君会想要娶顾琴生为妻。
顾香生笑道:“好,不过近来天有些热了,大姐姐白天时别让它被晒得太厉害,可以用竹帘遮挡着,夜晚再放院子里承露,这样会好些。”
顾琴生开心道:“那我回去就试试!”
对琴生和香生二人好像忽然之间走得很近这件事,顾画生很不理解,她也曾向长姊提出抗议,表示顾香生跟她们并非同母所出,让顾琴生不要对她太过亲近,结果却被顾琴生一句话给堵了回去:你若也能像四娘那样大方懂事,我也就不必替早去的阿娘为你操心了。
顾画生当时气得甩头就走,整整三天没和顾琴生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