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三白没有答案。
向着内心拷问,他知道自己一旦举起了刀,或许就覆水难收。所以他看了看阿柳,又看向梅公子,反问:“那你呢?你不恨我,不想找我报仇吗?”
梅公子眼中含笑,他就知道燕三白绝不会被他逼得轻易就范,那样,也就不是燕三白了。
“你想知道吗?那我告诉你。”说着,梅公子摆摆手,秋蝉低头退至屏风边,道:“把人带上来。”
人?还有谁?
燕三白和关卿辞对视一眼,两人皆朝那边看去,就见屏风后面被带出来一个小姑娘,走得亦趋亦步,面白如纸。
关卿辞皱眉,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燕三白的瞳孔却猛的一缩。
“如何?眼熟么?”梅公子问。
何止眼熟!燕三白的脸色迅速沉下来,“你这是何意?”
梅公子笑笑,没有说话。
这时那姑娘也认出了燕三白,不由惊叫一声,像是看到了地府里来的恶鬼,小脸儿惨白惨白的,拔腿就要跑。然而秋蝉一把把她抓住,“别跑啊。”
姑娘拼命摇着头,“不、不要……求求你让我走……”
“小姑娘,敢做就要敢当,这么漂亮的脸蛋儿非要装成缩头乌龟,可不好看了。”秋蝉说着,又把她往前拖了一步。
“够了!”燕三白低声断喝,关卿辞不禁侧目,他从未见过如此动怒的燕三白。
而与此同时,芦苇萧萧,血洒湖面。
黑色的锦靴绣着祥云,一脚重重踩在水下平台上,水花四溅,同时带起的,还有一篷血花。李晏眉目如锋,手中的剑大开大合,战尽天地狂意。
他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前来拦路的死士了,只知道剑锋上不停的在往下淌血,连他的视线,望出去也好像沾染上一丝血色。
提剑的手有些酸痛,红色的大袖上被割开了一道口子,有鲜血浸染。但这无碍于他的执剑。
忽的,一道剑光从一侧的水中冲出,平台被打破,木屑翻飞,水浪裹挟着人影,携雷霆之势朝李晏劈去。李晏坚如磐石,左脚微微后压,右手提剑,猛的向那水浪斩去!
哗啦,整个水浪被一劈为二,暴雨一般落在水面上,露出其中的人影。李晏剑势未减,第二剑眼看着就要刺出,对方就势格挡,却不料看到李晏忽的露出一抹嗤笑,舍了剑,侧身抬腿,“砰——”的一脚,重重踢在他胸口。
他猛的喷出一口血,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如一块巨石砸入水面。
“王爷。”一人从后面赶上来,一身明亮盔甲亦染着血污。
李晏抬头看了看平台延伸的方向,冷声道:“把周围都清干净,一只苍蝇都不要放过,暗营的跟我走。”
“是,王爷!”
军爷回头,打着手势。那在芦苇丛中,亦或是水面上的厮杀便顿时更激烈几分。一波身着玄色软甲的人从中剥离出来,手中制式横刀黯淡无光,但却是军中最锋利的刀。
“啪!”
“啪!”
暗藏玄铁突刺的马靴重重踏在平台上,激起一篷又一篷水花。那水花迷离了人的眼,玄色的身影便在那迷离中踏破水雾,从岸边而起,恰如一波黑色的浪潮,汹涌的袭向水面。
而那最前面,一朵红莲开于黑色浪潮的顶端,逐水波而上,纵万里,花开不败。
而那燕归处,一场残忍的判决已拉开了帷幕。
梅公子眯起眼,饶有兴味的看着燕三白,道:“怎么能够呢?这世上尽是你们这种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所以才会那般让人讨厌。阿柳杀了苏梅,而这姑娘更是利用你的良善,差点将你毙命,她们每一个人,都有值得你去杀的理由。你为何不动手?你在害怕什么?”
燕三白的脸色并不好看,但大约是想到了某个人,他的目光中却并没有动摇,“她们所犯之过,无非都是一时魔障,后悔了,害怕了,便惶惶不可终日。此间最应该受到惩戒的,难道不是你我二人?作恶多端,杀人无数,若肉眼凡胎亦能看见鬼魂,恐怕此处已座无虚席。你同我说,你不悔改,宁愿永世不得超生,那我也告诉你,我不信来世,所以有些债,我想要这辈子去还。”
话音落下,梅公子沉默了几秒。他直直的看着燕三白,专注和认真。
然后他忽然笑了,笑得眼角也有了湿意,脸色浮现出一片异样的红,猛烈的咳嗽了起来。小荷连忙将他扶住,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那一阵咳嗽,厉害得像是要把心肺都给掏出来。
燕歌行和秋蝉的软剑出鞘,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而肃杀。燕三白和关卿辞站在一起,目光交换过意见。此刻突破最为合适,但那姑娘被秋蝉用剑抵着脖子,胁迫着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待那咳嗽声渐稀,梅公子脸上血色褪尽,他抬眼,已是面白如纸。
他就这么看着燕三白,神色之间已是隐藏不住的痛苦和倦怠,声音也一如老人般沙哑,还带着一股自嘲,“如你所见,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今日来,便是与你做一个了结。”
梅公子示意小荷把他扶正,先是看了看关卿辞,道:“今日请关大人来,就是为了做个见证,从今以后想来他也是用不上燕三白这个名字了,便还给我罢。”
说着,他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嘴唇上沾着血,看着燕三白,勉力开口,“你方才问我,恨不恨你,想不想找你报仇?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其中恩怨杂生,我竟不知该如何待你。”
梅公子甚至曾经想,若罗刹早几年从落雁谷出来,那该多好啊。
或许那时他们背道而驰得还不算太远,或许他们早些碰面,燕三白还是燕三白,罗刹依旧是罗刹。
那时在长安朱雀大街旁边的酒楼里,他站在二楼临窗而望,新晋的状元郎戴着花翎,打马在百姓的欢呼声中走过。一身白衣飘飘,脸上的笑容温文尔雅。
一朵小白花就这么掉进了他心中的那片海,微微荡漾着,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看那多美好啊。
那是自己?还是罗刹?
梅公子几乎忍不住要走出去,喊住那个打马而过的状元郎。然而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捂着胸口靠在窗沿,渐渐冰凉的手脚让他迈不开步子。
他在临街的窗户里,燕三白打马从那窗口而过,明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燕三白就像他的萤火,看着美好,可是那美好还不待生根,便又把他拉入黑色的深渊。
“所以……思来想去,既不知如何待你,不如就让你随我一起去。我们俩一起死了,让所有错乱回归正位,就当……是最后的赎罪。只要你一死,我的人,便会立刻停下所有的动作。”
梅公子的声音意外的轻柔和缓,但落在燕三白耳朵里,却冰冷十足。关卿辞怒目而视,“你死便死,莫要作妖。”
“作妖?”梅公子笑了,“不,他也可以选择不死,让别人代替他去死。这是诗会,前面作了五首,还剩三首,我原本打算,一首留给我自己,一首留给阿柳,最后一首,留给他。若他不死,那就必须有一个人填补这个空白。”
关卿辞眸中的杀意已呈实质,他盯着梅公子,光是眼神就仿佛要把他洞穿。然而燕三白却拉了拉他的衣袖,上前一步站在他面前,似是早有所料,“我问你,那个替补的人,是谁?”
梅公子道:“你心里不是有答案了?谁能让这世间最乱,那就是谁。”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最能引起战乱的那个人,无非是此时此刻坐在长安城里的皇帝。
“燕兄,不要信他妄言,这太胡闹了。”关卿辞的话里也不禁带上一丝急切。
然而梅公子只是随手一丢,一枚玉扳指就滴溜溜的滚到了他们脚边。燕三白捡起来,就什么都懂了。这是皇帝的扳指,私人常带的那一枚。梅公子能得到他,已然可怕。
而山高皇帝远,无论是他还是李晏,都已分·身法术了。
梅公子似是怕他们不信,还扔了一个小拨浪鼓出来——那是燕三白卖给小粽子的。
“李家,也没有旁人了吧。你知道我经营多年,手中势力远不止你们所看到的那些,你若不愿同我做个伴,也可以。你可以忘了今日在这里的种种,无视这世间将会因你而起的所有祸乱,像阿柳一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跟李晏做一对神仙眷侣,心安理得的看着别人因为你而死。”
梅公子说着,却又笑了起来,眼含嘲讽,“但李清河是你一人的李清河,洛阳王又岂是你一人的洛阳王?他若为了儿女私情背弃天下,弃苍生于不顾,你还倾慕于他吗?”
燕三白的脸色,终于渐渐的变白。
梅公子的每一句话,都像钉子一样钉在他的心上。他举目望去,秋蝉握着剑,剑刃已经在那姑娘脖子里割开一条血痕,苏志躺在地上,不知何时已瞪大着眼睛,脸色青紫的中毒而死。阿柳则失神的坐着,还活着,心却像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