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沂特别害怕医院。因为妈妈的病,她从前不得不频繁出入这个地方。每一次出入,带来的不是贫困、就是绝望,有时还有屈辱。
然而现在,躺在雪白的床上,望着雪白的墙壁,听着雪白仪器的冰冷嗡鸣,她竟非常非常平静。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解脱。
房门“咔哒”响了一声,熟悉的脚步似乎比以往凝滞了许多。叶沂没动,直直望着天花板说:“来了。”
床上的女人声音沙哑,小脸雪白,几乎和枕头的颜色融为一体。季承伸手想碰碰她的脸,却在毫厘之遥的地方缓缓垂下。叶沂没等到他开口,于是淡淡问:“叶宗都告诉你了吗?”
他不说话,叶沂便当他默认:“如果协议内容你没有意见……”
“对不起。”季承突然出声。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像破碎的老式唱片,甚至微微带了颤抖,“叶沂,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没有对不起我。”叶沂打断他。嗓子干涩得很,可她说得认真用力,“季承,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们从相识到现在的所有事情。其实好好回忆起来,你真的从来没有对不起我。”
季承的唇微微翕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叶沂继续道:“我们一早说好,我要钱,你要叶家。我要的都得到了,可是你呢?三年前,你为了找我而放弃收购叶家。这一次,又是因为我,你选择和叶家合作,结果险些破产。”
说到这儿,她终于看向季承。他闭着眼,眉心紧拢,颌骨锋利,像在隐忍莫大的痛楚。叶沂伸手握住他冰冷的指尖:“你看,怎么说都是我对不起你。是我错的太离谱了。你是季家人,我是叶家人,两家虽无深仇大恨,但也积怨已久,能和平共处已经不容易了,居然还奢求感情,后来发现得不到,又用极端的方法离开。还有麦苗,我总想着她是个意外,你并不在意,所以……”
“不是意外。”暗哑的声音一字字敲下,竟不真切。
叶沂愣了半晌,问:“什么?”
“孩子不是意外。”
季承在床前半跪下来,用他们交握的手抵住额头:“我知道你一直吃长期避孕药,就把你的药换了。最后那次,也没做措施。”
“什么?”良久,叶沂呆呆地问,“为什么?”
每一字出口,都异常艰难:“协议快到期了,我眼看着你积极准备离开我以后的生活。我突然意识到,我不想你走,可是,你迫不及待地要走。你有严寒,我争不过他,只能用孩子把你留下。可是即便有了孩子,你还是不愿意留下。叶沂,你就这么讨厌我?”
讨厌?她怎么可能讨厌他?她就是因为太爱他了,才没法眼睁睁看着他和另一个女人纠缠不清,才不希望他因为孩子而困在一份难堪的婚姻里。
叶沂想笑,眼泪却流了出来。没缘分,真是没缘分。他们之间永远横亘着家族的阴谋、利益和算计,最后只能见证一次又一次的阴错阳差。
“就这样吧。”她无力笑笑,“季承,我们都别再挣扎了。就算我爱你,你也爱我,可事到如今,没法走下去了。季氏和叶氏决裂、向尚氏借款已成定局,我们的关系,哪家的股东都不会同意。而且,你已经不信我了,绑在一起还要互相提防,何必呢。”
“我没有。”季承低着头看不见表情。但他手上的力气极大,几乎把叶沂的骨头捏碎,“叶沂,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
“你信我,为什么要问出那句话?”叶沂摇摇头,“‘借款和孩子的事你知不知道内情?’季承,你就是不信我了。但我不怪你。”
“开始我是怨你,可仔细想想,我有什么资格怨你?我当年假死逃走,这就是报应。换我是你,也一样不信。”
季承的声音几不可闻:“叶沂,是我错了,我不知道你怀孕……”
“不知道有什么错?”叶沂把视线转向窗外。
今天的星星居然格外好:“季承,谁也没错,不合适而已。因为家族对立,所以只能算计猜疑。别再勉强了。你放过我,我也放过你,各自过好日子。有孩子的消息我们及时联系,你永远是她的父亲。”
***
叶宗进来的时候,叶沂还维持着看星星的姿势,一动未动。叶宗给她掖了掖被角:“他同意离婚了?”
“嗯。”
叶宗犹豫了一下,问:“孩子的事……你怎么和他说的?”
叶沂背对他反问:“你是怎么和他说的?”
“他问我你怎么样了。我说,她受了刺激,然后又落水又跑来跑去,肚子疼了一天,最后还被尚微推摔了一跤,你觉得呢?”
“他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直接进来找你了。”叶宗顿了顿,问道,“小妹,他不会没再问你孩子的事吧?”
叶沂转过头,牵出个艰涩而惨淡的笑:“他没再问,他连亲口问我一句都不敢。夫妻居然能做到我们这个份上。原来听人说如履薄冰,我们的关系比薄冰脆弱多了,是真的耗不下去了。”
“耗不耗得下去是一回事,孩子是另一回事。”叶宗叹道,“他不问,你就不打算告诉他孩子还在?”
“我要是告诉他,他不会离婚。”叶沂调开视线,“那样有什么好?尚家会闹,季氏的股东会闹,他连董事长的席位都可能丢掉。可我和他呢?什么都不会改变。他还是会防着我,还是对尚微的纠缠毫无办法。想做的事做不成,还要和我一起痛苦,何必。”
“所以这次你又要瞒着他?”
“事情闹到现在的地步,就是因为我当年的隐瞒惹急了他。同一个错误不能犯第二次。医生不是说这个孩子很危险,随时可能没有吗?所以现在没必要说,否则哪天真没了,还要徒增烦恼。先离婚吧,情况稳定了我会告诉他。等季氏的风波过去,又没了婚姻和利益的纠缠,没准反而能心平气和地做决定。”
叶宗半天没说话。叶沂抬眼:“二哥,三年前你问我想清楚没有。这次你不问吗?还是你觉得我做错了?”
“不是。”叶宗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到了离婚这步。和三年前挺像,又不太像。特别是你,好像突然不一样了。”
“可能是我老了。”叶沂闭上眼,“现在我没心思关心别的,我只想知道麦苗在哪。如果让我知道谁伤害了她,我一定、一定,要让他死。”
***
澳门的深夜,正是印第安纳的清晨。
黎离挣扎着睁眼。浑身都痛,连带视线都分外模糊。窗帘没拉,只有一层薄纱滤着日光清白,勾出个笔直高挑的身影。
他来了,那一定是梦。黎离开心地笑了:“叶宗?”
和从前的梦不同的是,他竟然慢慢转身,向她走了过来。黎离不敢相信,连声音都低了下去:“叶宗,你真的来了?我还以为……”
叶宗走到床前,修长的手指掠过她的额头、鬓边、脸颊,最终停在下颌上,狠狠一捏:“黎离,你真厉害。”
黎离吃痛吸气,视线陡然清明:“周臣?!”猛然起身,她抱着被子靠向床头,“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