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祖上没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算不上厉害的世家望族,但发展平稳,每代族中都有小官散落四处,这一代崔俣的伯父还任职帝都做官,大地方排不上号,在这义城这样的小地方,却是实打实的高门大户了。
义城郡里,崔家宅子在地段最好之处,地广基宽,临街向阳,人气滚滚。主枝分东西两府,分家不分居,宅内各有门户向外,中馈各家主妇自理。
崔俣的马车就停在自家侧门外。这道门紧紧闭着,初时蓝桥叫门,内里还有人声相应,后来干脆不言不语,任蓝桥怎么拍都不开。
大宅自然不只有一处门。
中庭有大门,但这道门平时不开,非遇重大事件一直紧闭;边有侧门,内宅主妇,少爷小姐,一些通家之好,相熟友人,都在这里进出,崔俣现在就在这道门外;再侧有角门,奴仆下人自这里进出;最后有北门,早晚夜香运送,中时采买货物,尽皆在此。
宅子也不是所有门都关着。蓝桥去看过,下人进出的角门,货物通过的北门,全都开着,还有门房在边把守,就是侧门没人。
崔俣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故意拦着他呢。
秋宴过后,他很容易打听到崔佳珍的消息,崔佳珍成了林家小姐林芷嫣的手帕交,当然也成了林芷嫣用着最顺手的枪。可崔佳珍跟着娘亲只是暂歇长安休整,无法久呆,过后二人就回了义城,所以就没参与之后的林李两家的撕逼大戏……真是遗憾又幸运。
如今母女俩在家,中馈由张氏掌着,侧门不开,明显是张氏吩咐。
他回自己家,张氏不开门,不可能是想赶他走,也赶不走,毕竟血脉相连,他是崔家的种,她应该只是顺手压一压。若他受不了别人指点,门又叫不开,只得委委屈屈的从角门或北门进家……两道门意义略矮,他的身段自然也跟着矮下去,待见了嫡母,气势就强不起来。
张氏再明里暗里讽刺敲打一番,他面上会更难看,连带着下人也会瞧不起。至于旁的,比如要被他那没良心的爹发现了,张氏只要轻描淡写的解释一时中馈事忙疏忽,就可避过,反而他连一点时间都等不得,少爷气势都没有,他爹会更失望。他就算占理,也吵不赢张氏故意拱火,话题引向‘矮了身段’上,再加上离家出走前的事,一次失望,两次失望,后面的……不说也罢。
张氏这一手,手段不重,后效却会很深广。
可是崔俣不会让她如意。
他不会傻到去中门,也不可能屈就另外两个大开的下人门,他就堵在侧门外,好整以暇的……等。
门内没反应,他也停了蓝桥的叫门动作,安安分分的坐在马车上,两边谁都不说话,气氛安静到诡异。
“少爷,咱们要等家里来客人么?”蓝桥巴巴看着远处,小脸上满是失望,“可近中午了……”这个点,不可能有客人上门。
崔俣放下手中书卷,笑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仿佛情绪一点也没受影响:“蓝桥饿了?”
蓝桥赶紧摆手:“晨起吃了三个大馒头,小的不饿,小的担心少爷饿。”
“嗯……那你去旁边食肆买些吃的吧。”崔俣进不到家,一点也不着急,甚至开始慢悠悠点单了,“王记的烧鸡,李记的猪肉脯,钱记的的拌三丝,孙记的桂花糕……还有小王记的烧酒。”
蓝桥眼睛都睁圆了,一脸‘少爷确定不是在开玩笑’的惊愕:“这是不是……有点多?”
“不好找么?”崔俣摇了摇手中书卷,微微笑着,“最新的县志食单,说是都在本街。”
“……好吧。小的这就去买!”蓝桥知道自己和主子脑回路没搭上,但这并不影响他对主子的崇拜和信任。反正他都什么都不懂,听主子话就是对的!
蓝桥是崔家世仆,打出生就在义城,几岁时跟着老爷外地做官,少有回来,义城什么样,早忘光了。他嘴里念叨着崔俣说的几家铺子,几样菜名,满大街找,找不到就问。别人好奇回问几句,他就老老实实答,说自己也是义城人,跟着少爷回家来……
等他转一大圈,拎着崔俣点的菜回来,几条街都知道了,崔家的庶子回来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关在门外不让进,大中午的,主仆两人饿的头昏眼光,只得自己买东西吃。
普通百姓对高门大户是充满好奇心的,尤其内宅长短,嫡庶纠纷,主母不贤的事。很快,就有人过来围观崔俣的马车,崔俣的人。
崔俣当然在车上没下去,但蓝桥要上上下下伺候啊,众人一看这熟悉的小厮,立刻互相暗示给眼色,有大戏!
此时蓝桥大约明白了主子要干什么,有点虚的问崔俣:“这样……对咱们家名声不太好吧。”
“没事。”崔俣一点也不怕崔家丢人。
说起来,厚黑学看多了,脸皮早就磨厚了,他最不怕的就是丢脸。而且名声这个东西,是可以刷的,选好时机手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在话下。再者这次丢脸的是崔家,是张氏,不是他嘛。
……
崔俣这次比较幸运,最先听到外面风言风语的,是他亲爹崔行,和隔壁东府的世伯崔迁。崔行和崔迁虽是堂兄弟,顶上却是分了家的,当着崔迁的面,听到自家出了这种‘嫡母有意压侮庶子’的事,崔行耳根胀的通红,自觉十分没脸,拱手叹气:“三哥见笑了……内宅妇人就是不懂事。”
“内宅之事,可大可小,你与你大哥皆在朝为官,你官小些,你大哥却在洛阳,名声紧要啊。”崔迁意味深长的看着他,“没出大事,一切说好,若声势传扬过大,内宅不宁,家事难平,私德有损……你懂。”
几句话下来,崔行想的更多,心内怒气压不住,直接脚底生风回了家,顺手把崔俣拎到书房。
“到家了为什么不进来!”瞪着崔俣,崔行直接开喷。
崔行年近不惑,蓄了短须,细眼长眉,骨相很好,哪怕穿着一般的居家衣衫,也显风流倜傥,颇有儒雅风姿。就是现在怒气正炽,斗大脸黑,眼珠子几欲瞪出,破坏形象的很。
再一次见到亲爹模样,还是这样戏剧化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崔俣有点想笑。不过他忍住了,乖巧束手安静回话:“非是儿子不想进,实在是进不来。”
丈夫带着庶子进门,身为主母的张氏自然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急匆匆赶到:“老爷息怒!此事俱是妾身过错,妾身方才忙着盘帐,门房传话的人见妾身忙碌,没敢第一时间打搅,遂……总之,都是妾身疏忽,老爷顾着身子,切莫动真火!”
崔行见到张氏如此说,怒气也没下去:“我让你主持中馈,你就是这么主持的!”
张氏也不辩解,低眉顺眼:“是妾身错了……”
“爹,这件事也不能全部怪娘,是我的错。”
一道清亮声音响起,崔俣方才看到,张氏身后还有个人。十□□岁的年纪,面冠如玉,行走当风,一双眼睛生的极为好看,简直是张氏翻版,柔柔润润,黑白分明,其内有光……这位便是他的嫡亲兄长,张氏的儿子,崔硕了。
崔硕书读的不错,一直以来都是崔行的骄傲和希望,见着他,崔行火气略减。
“是我去问娘亲,给老师准备点什么年礼好。白先生身份不同,我想着提早准备,方得万全,先生满意,来日向长安白马书院荐我,或许我会有机会入读,若能得见王复老山长,得到世家青眼……官途也就有望了。”崔硕双目微闪,声音微顿,“我缠着娘亲忙碌,并不知道六弟回来了。”
说到这里,他清澈目光投向崔俣,亲自拱手行了个礼:“此番对不住六弟,还请六弟谅解。”
崔行冷哼一声,目光嫌弃的滑过崔俣,看向崔硕:“他只是你庶弟,如何管教都是应该的,何至如此?你也不要太心软,见谁都亲,你是为父的嫡长子,理当有嫡长兄的气派。”
崔硕略歉意的看了眼崔俣,敛眉给崔行行礼:“是。”
“近日跟着白先生学的如何?可有进益?白先生可满意?”崔行开始问长子功课,“白先生出自白马书院,是王老山长收山前教的最后一批学生,地位关系都很不错,若他愿提携你,可是大好机会。”
崔硕微笑道:“爹放心,儿子最近颇有进益,写了篇策论,白先生很满意,说交给前辈们看看,若能得个‘好’字,儿子或可能得其提携……娘也细细苦思,帮我操持准备了很多东西,一旦机会来临,必不会出错。”
“好啊……好!”崔行援着短短胡须,越看长子越满意,顺带着看妻子也满意了,“以后待儿子要更上心。”
张氏缓缓行了个礼:“妾身晓得。”眼神溜了下崔俣,她轻咬下唇,“俣儿这里,今日妾身实是不对……”
崔行直接摆手阻了她的话,目光冷厉的看向崔俣。
长子有多出色,庶子就多让他痛心。
性子冷清清的,镇日闭门不出,关在房里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不干正事也就算了,不惹事也行,结果竟然学会离家出走了!谁家庶子这么规矩!
崔俣差点又忍不住笑。崔行前后目光反差太多,意思再明显不过。可崔硕描画的‘光明未来’,真那么光明么?白先生……他从未听说过。王复老爷子任山长,教的人太多,如果不是亲收弟子,只是很多人一起上课的班里学生,他根本不可能有印象,何来地位关系不错一说?王复老爷子的脾气……啧啧。就算这位白先生手段不错擅经营,恐怕也不能入他的眼。
这两父子想顺着这层关系往上爬,怕是道阻,且难。
崔行见崔俣一脸没事人的样子,又怒了:“你给我跪下!”
这是要教子了?
崔俣心内冷哼,并不问自己有无过错,为什么要跪,只静静看着他:“非是儿子不想跪,只是儿子前些日子的腿伤未好,若今日在此跪坏了起不来,明日给人知道了……”
他眼梢一翘,似有狡黠笑意:“可怎么好?”
内宅争斗,嫡母压迫,事实不是不想扭曲就扭曲不了,家丑不是不想外扬,就能不外扬,外人更喜欢曲折有意思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