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川把重力从左脚上换到右脚，抬头望出去，沿着小路一长排院子，每间小院中都透出一盏温暖灯光，小路上清清静静，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他孤零零站在门外，星光冷冷照在他身上，在他脚下拉出一个淡淡的影儿。

“哎呀，他不想吃，你就别逼他吃了，我看他也不饿。”屋内又响起郑红星的声音。

“怎么会不饿呢，今儿没吃啥东西啊！”黄槐花声音焦急起来，“智勇，告诉娘，有没有哪不舒服？”

“娘，我没事。”郑智勇焉头耷脑的回话声。

“我看他是懒劲发作了，现在外头娃子全都在捡麦穗，连大兴家那四岁的闺女都拎了个布袋在捡，让智勇明儿也去捡吧！”

“懒劲发作，这懒劲也是从你身上来的。捡麦穗多累得活啊，老弯着腰，哪能让智勇干呢！”黄槐花声音高亢起来，恍若绷直的细弦儿，直让人听得心儿都要吊起来，“小川那死东西呢，这一天天的往外跑，要他干点活就不见人影了，这么多年真是白养他了，喂条狗还知道看个门呢！真像他那个没心肝的娘，也不知跟哪个野男人私奔去外头快活了，倒把个烂摊子留给我们收拾。”

“这么多年了，还提这干嘛。”郑红星讪讪的声音。

“不提，不提好啊，那你多拿些工分回来啊！每天翘着腿，不想下地，一年到头也就那几个干巴巴的工分，要不是我不要脸回娘家向爹娘哥嫂伸手，你能养得活我们吗！”黄槐花的声音越发咄咄逼人。

“吵，吵，吵，一天到晚吵，烦死了，我不吃了！”郑智勇赌气摔筷声。

“好心肝，娘的小心肝，再吃些，才吃了两口怎么行呢！”黄槐花收敛脾气，好声气哄道。

郑小川再不想听下去，抬手在院门上重重拍起来。

“哪个作孽的，挑这时辰来。”

郑小川耳力很好，听着他婶子在屋内低低骂了句，下意识抿紧了唇。

“谁啊？”郑红星嗒嗒走出来，随口问道。

“叔，是我。”郑小川压住郁闷，尽量平复着声音说道。

“小川啊，你回来啦，正好吃饭，快进来。”郑红星笑道，拉开门闩，让他进了院。

厨房内顿时一阵碗筷响，郑红星脸色变了变，看一眼身侧只到他腰间的郑小川，微弱油灯光暗暗洒出来，照亮了屋门口那方寸地方，他正走在光影里，右半侧脸颊已溶进了灯光中，左半侧脸颊还隐在黑暗里。这一霎时，他看到那张小脸紧绷着，没有一丝笑意，下巴微微扬起，带着股倔强，倔强中又透出丝脆弱和无助，恍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神情。

郑红星的心微微疼了，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带着他走进了亮着油灯的厨房间，“小川，今儿家里煮饭了，有米饭吃。”

郑小川听着他温柔语声，不由诧异抬头看他一眼，跟着一步跨进厨房间，迎着他而来的，是那尖细声音，越发细了，“哪来的干饭吃啊，这年头下田干活的人都吃不饱呢！”

郑红星朝她瞪一眼，也不多说，松开郑小川的手，直往灶台掀锅盖。

“你要作死啊！我说了哪有干饭吃！”黄槐花尖叫一声，飞跳过去抢锅盖，不让他打开。

“你……”郑红星低喝一声，推开她，强硬打开锅盖，锅里还有浅浅一层米饭，够给小川盛一碗了。

“哎呀，我不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郑红星，你好啊！竟然帮着外人来欺负你婆娘了！你长本事了啊……”黄槐花一拍大腿，一下坐到地上，带哭带唱起来。

郑红星皱皱眉，手有一瞬间的迟疑，可一想到刚才门外小川那倔强黯然的眼，他可是自已亲哥的儿子啊，哥没了，他不就等于自已儿子了嘛，心中硬下，不理地上撒泼的黄槐花，从碗柜中重新拿了个碗，盛起饭来。

黄槐花一见郑红星如此，真是大大吃惊了，以往她高声喝两句，这男人屁都不敢放一个，毕竟一年到头，她要回娘家要好几趟粮票呢！难道今儿吃错药了，昏头啦！这下她不干了，原本是假装，这回真扑到郑红星脚边，用手握拳去捶他的腿，嘴里哭叫起来，“你先把我弄死得了，你弄死了我，这个家就全由你说了算，你要把粮给谁吃就给谁吃！智勇，过来，让爹打死我们吧！我们娘儿俩个也好落个干净……”

傻呆呆坐在桌边的郑智勇扭着他肥胖的短脖子，左右看一看，猛站起身，冲着郑小川扑去，“我打死你，你是坏人，坏人，我打死你。”

郑小川被他扑得一个后退，身子猛撞上打开的门板，门再接着撞上墙壁，发出好大一声响。

“婶，这是我捡的麦穗。”郑小川挥手拦下郑智勇，举起一直捏在手中的布袋，声音平静，没有一丝儿波澜说道。

这一声就似按钮开关，一下关掉了黄槐花的哭声，她飞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屁股后头的灰，一步窜过来，抢过布袋，解开袋口，往里一瞧，随即撇了撇嘴，“就这么些啊！”脸上却不由露出了笑意，朝智勇招招手，“智勇，你饭还没吃完呢，乱跑什么呀，快过来吃。”又扭头朝着郑红星喊，“少盛点，明儿还要烧泡饭呢！都吃光了，明早吃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