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一通气话,太后的脸都挣红了,李公公正在其背后,用篦子替她一下一下篦着头发,这时望着镜中人有些失态,忙柔声劝道:“太后,您这又是何必?动起气来,自己的身子要紧!老太后不过白说一句,也没别的意思。”
他不劝还好,这一劝,愈发勾上太后的火来,当下便星眼圆睁,怒视李公公道:“没别的意思?!这老太婆最有别的意思!上回哀家才叫尹家的丫头出京,她掉脸就送上个匾额,哀家说不许慈宁宫人出去,那蓝姑姑怎么出宫的?!有意要在哀家面前示威?!呸!当哀家怕么?!不就是手里有那个。。。”
提到那件要命的东西,太后的神情一下全变了。本来是怒不可遏,眼里直闪出火花来,可转瞬之间,火花灭了,死一样的静寂,袭上面来。
李公公此时已是通身冰冷,满身汗下,可脸上依旧装得若无其事,他明白,自己万不能露出丝毫,对太后的话有所领悟的模样来。
太后知道有那个东西,她也知道,别人也许也猜出些许。可太后绝不能容忍的是,有人敢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此意来。不论是同情,还是嘲讥,但显示出来,必杀无疑。
唯一的例外,就是老太后。原因也很简单,太后不敢下手。
每每虑到此事,太后便觉如五内俱焚一般,恨老天怎么不开眼,还不收了那只老不死的妖精!
篦子还在一下一下,顺着太后乌黑滑顺的长发,向下走着,不见异常。太后慢慢觉出舒服来,身子又软了下来。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因是夏夜,本来清冷的月光也变得温和了,透过雕花窗阑透进室内来,将地面上,洒得到处是,犹如遍地都是花开一般。
“李公公,你进宫有不少年了吧?”太后突然转换话题,倒叫李公公吃了一惊,本来全尽防备的,不想开口竟是这个,李公公顿时有失重之感。
“回太后的话,奴才才是老成了精的那个呢!进宫多少年了?竟也算不清了,只知道,月圆月缺的,看也不少上百回了。”李公公陪笑弯腰,对镜中人答道。
太后点了点头,突然厌烦起来,右手轻轻挥了一挥:“你下去吧,哀家累了,想休息了。”
香烟袅翠,烛影摇红,描龙画凤的绣纱帐幔,五彩流苏的锦带配上金钩,绣茵锦褥,金毯花茵,处处辉煌夺目,可睡在里头那个人,却埋首于纱被中,低低饮泣。
什么都有了,却也是什么都没有。地下的那个人,走得可算干净,却也将自己的一切,都带走了。
终于到了启程的日子。曜灵再次起得极早,不欲打扰众人,自己将衣服换好,早就预备下的一只青色粗布包裹挽于右手臂间,蹑足来到院子里,极小心地走到后门处,正要开门,忽听得一声大喊:“站住!”
曜灵知道完了。她这样小心就是不想叫人发觉,省得麻烦,可这人说话声音如此之大,别说尹家,就连隔壁洛家,只怕也要被惊动了。
听声音似乎是个小伙计,也许是出来起夜,不小心撞上了自己。曜灵心下恼怒,回头嗔道:“你不会小点声。。。”
不料她这一回头,随即就被吓了个动不得:身后满满当当,站了一院子的人,伙计们都来了,钱妈妈也在人群中,不敢站到头里,因满脸是泪。
曜灵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方成走上前来,递给她一个小布口袋,里头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里院子里,掌柜的最爱的花架子下头的土。人都说,到了外地水土不服,容易生病。有了这包家乡的土,那就不怕了。”方成眼眶红红的,声音也与平日迥然不同了:“外头的布袋子,是我们几十个伙计,店里衣服上,最干净的口袋衬布,每人撕下一小片来,钱妈妈缝出来的,掌柜的带上,见了这东西,就如同见着我们几十个人一样了。”
曜灵竭力忍住眼泪,双手微微打颤地接过这宝贝来,果然如方成所说,小小的布口袋,几乎由千针缝出来,几十块小布头,密密麻麻分不出你我来,只知道是贴心的,要跟她这一路,天涯海角去的。
天还暗呢,曜灵迈出采薇庄大门的时候。伙计们坚持不让她从后门走,这不是丢人的事,为什么不正大光明,从前门出入?!
曜灵抬脚,迈过门前那道高高的门槛,十几年岁月,就这样一抬脚过去了。那个当年梳着一对羊角辫儿的小丫头,这就要离家,出远门了。
临近的各家店铺都还没下门板,可从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可以看得出来,也都已经醒了。不料自曜灵出门的那一瞬间,门板齐下,人如水银般泄了出来,也不说话,皆默默站着,目送曜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