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淑说:“有时候,我很自责。”
钟至善说:“我也是,如果我们和他一起走,他就不会跳进老瓮寻死,他是没脸见我跟你,他那么一根筋的人,最想不开,我们瞒着大人们,也算是给了我哥自尊,答应我,就让这个秘密烂在你我肚子里吧,一辈子都不要跟第三个人说,迟珊珊也不行,颜鸽飞也不行,否则还不知会生出多少闹心事。”
梅淑说:“唔,我答应你。”
钟至善说:“一路上注意安全,别总背着思想包袱,亲人总是亲人,打不断,骂不散的。有事电话给我,要记住,你是去幸福的过日子的,必须越来越幸福,要不然我这个……你这个二哥可是不放心的,得去跟妹夫倒瞎倒瞎了。”
梅淑深深地道了声:“你也要幸福,再见,二哥。”
梅淑坐起来,半握拳轻轻捣一捣后背和双肩,她原本打算买一张硬座票的,可火车站站票和硬座票都售光了,唯硬卧有票,是一个旅游团临时退了两个人的票,这才有了梅淑的。
梅淑伸了个懒腰,又躺下,拉起被子,翻了个身,听对铺的人裹在被子里,打的呼噜此起彼伏的一阵,被子成了一个起伏的白海岸,又抑扬顿挫的一阵,像一个女中音和女高音的合唱队。
蓝蕾丝窗外浓浓的夜色泄进来,地上染白了一片。
梅淑隔着蕾丝帘子,隐隐约约地瞧着窗框子外的夜中风景,一下一下刷新着,像水一样流到火车后面去,后面拖着的长长的一截一截的车厢,全暗着灯。
模糊濛沌中有水星子溅倒脸上来,凉阴阴的。
梅淑疑心着是星光照在脸上一两点。
手一摸,水淋淋的一巴掌,是雨水。
中铺的卷头发女人横拉一下甩过来蓝布厚窗帘,把一切夜景都隔离在窗外头。
颜鸽飞才来了电话,梅淑瓮在被子里,窗底的暖器拂拂地吹着枕头边上垂下来的轻柔地头发。
在电话里,颜鸽飞柔声问:“车到哪了?”
梅淑掀开窗帘角往外瞧瞧,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颜鸽飞说:“桃花村的爸给我打电话了,我好不容易从集训队请了一天假,晚上回来把部队家属招待所的房子收拾了一下,你先住在招待所,等我比武结束后,我还有几天的假没休完,正好我们回安徽老家把结婚证领了,然后……梅,你睡着了吗?”
颜鸽飞声音低下去,生怕梅淑睡着了,又给自己这声音扰醒。
梅淑忙说:“没有啊,在听你说呢。”
颜鸽飞说:“然后,婚礼什么时候办你来定。”
梅淑说:“亲爱的,我想……我想等父母同意了再办婚礼,你说好不好?”
颜鸽飞笑道:“好,父母会接受我这个女婿的,会同意我们的,我有信心,你也得有信心呀。”
梅淑说:“你父母那边呢?”
颜鸽飞说:“我父母认同你这个儿媳妇的,尤其是我妈,你不知道我妈多喜欢你,说结了婚你不仅是我们家的儿媳妇,还是她的女儿,我爸也是。”
梅淑说:“唔,你爸妈真好。”
颜鸽飞说:“梅,是咱们的爸妈真好,并且结婚后,咱们就有两对爸妈了,哪个的祝福都不能少,父母一定会原谅我们,接受我这个准女婿的。”
梅淑问:“真的吗?父母什么时候才能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女儿,接受我们?”
颜鸽飞说:“亲爱的,总有那么一天的!”
梅淑笑道:“我爸妈的人其实也很好的,村里的口碑都很好……我一生病我妈就给我煮鸡蛋疙瘩汤,再做点鸡蛋炒捞饭,我妈煮的小米稀饭味道也很特别,还有我爸,你知道吗,我爸小时候还给我织过围巾,还有我家院子里的红月季,从夏天开始开,一直开到入秋。”
颜鸽飞温柔地道:“我知道,会有机会的,等以后我休假,我们回桃花村去住一住,好不好?”
梅淑说:“嗯,眼睛涩得睁不开,你这几天训练辛苦吗?早点睡吧。”
颜鸽飞说:“我不辛苦,你现在辛苦,以后跟着我也保不了会吃苦……你也睡一会吧,凌晨我早点去火车站接你。”
梅淑说:“别说傻话,人来到这个世上是来享福的,和你在一起吃苦也是享福。”
颜鸽飞轻声道:“傻瓜,睡吧,终于明天就见面了,乖乖睡上一觉,别胡思乱想,晚安,你先挂。”
梅淑说:“这回你先。”
颜鸽飞说:“你先挂,这点小事也值得争啊?”
火车哐噔哐噔倏倏地在铁轨上走着走着,梅淑的心也在这个黑夜里走着走着。
想着爸爸给颜鸽飞打电话说了什么嘱咐的话没有?不知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梅瑰与母亲该是怎样伤心气愤?在心里置上了多大的气?
梅淑又坐起来,蜷在被子里,靠着背后冷硬的铁皮墙撩开窗帘看外头流过去的夜幕。
一点儿月光也从梅淑胳膊上划过,像一把月银白的匕首,一剑封喉的剑锋。
她又想起她的桃花村了。
这时候,思念是一把匕首。
爱情成了匕首,亲情也成了匕首,都脱了鞘,两把匕首一下一下从她的身上穿膛而过。
汽车连大院,颜鸽飞从他宿舍的窗上看到查夜哨的连长武尘关,自碎玉般的星辉下朝招待所走来。
他的肩上是金白色的肩章,肩章上是耀眼的星光,地上的月光也像是从这肩上抖落下来一样。
武连长的妻子柏丽琴一天前刚来部队探亲。
嫂子柏丽琴他见过几回,中性的嗓音,中性的衣饰,精干的短发,性格却恰恰最柔情似水的一种明朗,一双眼睛低下有两条深深的笑纹。
武连长说他当时就是给嫂子的笑容捉住的。在那次休假里就订了婚,第二年再休假回去就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