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阳光宁静地铺满整个世界,梧桐树的树干蓬勃向上,而他的心却带着立秋微微酸楚的感觉朝着深不可测里沉了下去。
伍月欣是在十一月去世的,渗入肌肤的冷雨下个不停,天空中数不清的云朵不断汹涌,像前仆后继的兵团。医生准备再次给她动手术的时候却发现没有办法动手术了,癌细胞已经吞噬了她的内部器官,他们只得把她的伤口又缝合上。
伍月欣在弥留的日子一直处在半昏迷状态,醒来的时候看着身边的丈夫和女儿,眼里全是留恋。医院给她用了最好的止疼药来减轻她的痛楚,但药效的时间越来越短,以至于后来连止疼药也止不住蚀骨的疼痛。医生来询问如果伍月欣不行了还需要抢救吗?姜致远黯然了一下:“不用了。”他不忍看着妻子痛苦挣扎。
即使知道母亲很疼,即使知道她一直在挣扎,但姜希仍然舍不得放手,她不断地哀求母亲要撑下去,要跟病魔做斗争,要加油要努力!但母亲却只是用唇角微微的牵扯来回答她,那时候的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的眼睛半睁着,混沌的泪慢慢地流下来。
姜希的心里都是悲凉的痛楚,分离的日子在一天天逼近,她总是在夜里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然后抱着膝盖悲恸哭泣。有好几个夜里,父亲从医院打来电话让她赶去医院,她知道是母亲不行了,她在冬夜冷峭惨白的月色里疾奔,生怕母亲等不到她,每一次她都祈求着母亲要醒来,她舍不得她离开。而母亲真的挺住了一次又一次的病危,苦苦地熬着。姜希就再也不回家住了,因为是单间,所以可以在病房里支床,她和父亲轮流地休息,然后另一个人守着。监测的仪器发出细微的声音,母亲的心跳脉搏一直很微弱,但她迟迟地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
严澎在医院里看到姜希的时候,忍不住想要抱住她。几天没见,她的大眼睛深深地凹进去,嘴唇上起了皮,瘦得让人心疼。
“跟你说过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他又气又急,“你这样折磨自己阿姨会心疼……我也会心疼!”
“我没事。”她缓缓摇头,眼泪漫了上来。这些天她连学校也没有去了,即使是高三。但现在什么都不重要,她要守着母亲,守着她们最后相聚的时光。想来她真的很感激严澎,母亲回家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给她和母亲制造回忆,一家三口的出行,他出了不少的力。
严澎也住进了医院,姜希怎么赶都不走。
“我把阿姨当亲人,现在我也要守着她!”他耍着赖皮,又嘀咕一句,“指不定将来我是她女婿呢,得好好尽孝!”
见她眉头一皱,他立刻又说:“唉,我就是开玩笑!知道你跟那谁好着呢!”
姜希知道严澎是不放心她。怕她不吃饭不睡觉,也怕母亲走的那刻她承受不起,她还能怎么说呢?他任性起来蛮不讲理,她就算不理他,他也会做他想做的事。不过有他在这里她和父亲也轻松不少,他帮忙照顾母亲,一日三餐都会准备。就连护士也打趣:“你男朋友真是超好,人又长得帅,你好有福气。”
她一再解释那不是她男友,但严澎一脸恰到好处暧昧的样子,她们只当姜希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罢了。说到福气,她苦涩一笑,有福气吗?没有母亲的孩子比谁都差了福气。
姜希也觉得严澎母亲真是放纵他,他一连几天不去学校也不回家,家里人竟然也不闻不问。她不知道严澎跟叶薇亚如实汇报了,而且态度很坚决,意思是这个时候他必须得守着姜希,不能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坐视不管,如果那样他在课堂里也学不进去。当然他也保证过,一定不放松学业。叶薇亚知道他就是一根筋,阻拦也没用,也就点头应允了。
伍月欣是在夜里十一点离开的,心跳只有五十多下,然后一点一点地往下跌。姜希握着母亲的手,竭力隐忍住内心的惶恐、绝望、痛楚,她忍住没有掉眼泪,因为别人说把眼泪滴在死者的脸上,会让她带着今世的痛楚离开。这个时候她宁愿偏信轮回转世,死亡也许是另一个开始,是另一种重生呢?人生最大的悲楚无助莫过于看着至亲离开,怎样撕心裂肺地想要留住,却都是惘然。伍月欣带着对女儿和丈夫的牵挂离开了人世,她一直后悔当年的错误,如果她没有贪恋,他们的人生会不会都不一样?
直到母亲被白布覆盖住脸,车轮推走的咕噜声渐渐远去,她忽然之间听不到声音,只会嗡嗡响,然后双腿渐渐放软,缓缓蹲下,眼中泪水碎裂,哭到崩溃。而自始至终,有个人一直紧紧地揽着她,让她在他的怀里瑟缩发抖,悲恸痛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每一次难过的时候,陪伴她的人,变成了他?
母亲离开后,生活还得继续。姜希收起手臂的黑纱,开始回学校上课。在旁人眼里她没有多少变化,跟以前一样沉默,身边总是唯一的朋友夏小千。只有姜希知道,她已经变得不同了,她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了,是这个世上一根孤零零的草。
她总是会看母亲的照片,然后忍不住哭起来。她的情绪始终很低落,来来去去的时候就像一个影子,原来她一点儿也不坚强,所有的微笑和坚韧不过是一层伪装,她努力让自己昂起头,努力让自己笑对风雨,但她根本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创伤,她甚至有念头想要随母亲一起离开。林川尽量抽时间陪她,可她依然是郁郁寡欢的样子。
那天她又忍不住去了母亲的坟墓前,抱着冰凉的石碑痛哭了一场。
有人拽起她的手臂,粗鲁而凶狠。在泪眼迷离中她看清了,除了严澎还会有谁!
“姜希,你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严澎看着她把自己折磨得瘦弱不堪,心里真是着急上火。已经过去两个月了,眼看着高考就要来临,而她却沉浸在悲伤里不能自拔。
“你不是我,你不会懂!”她愤怒地甩开他的手:“你知道我九岁的时候妈妈就去坐牢了吗?十年!那个时候我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希望都是十年以后妈妈能回来!被欺负的时候,被嘲笑的时候,被冷言冷语的时候!这是我的信念!我总想要让妈妈看到女儿长大了,很坚强,很快乐,可是不是这样的!我一点儿用也没有!我就是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
“小时候别人打我,我从来不还手,因为我怕还手了我就变成了个坏人!因为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坏人的女儿,我身上流着坏人的血!我走到哪里都带着坏人的印迹!你试过十一岁开始打工吗?那时候你在哪里?你被父母庇佑着,你还在撒娇任性,可我得努力攒钱!走在街上我连一支雪糕也舍不得买……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你不要管我了!你也不要再对我好了!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他突然举起手来,狠狠甩了她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把他们都震住了。
“姜希!谁都可以自生自灭,但没有我的同意,你不可以!”他怒吼,“你生病了吗?你残废了吗?那些生病的人都还在努力地挣扎,你有什么资格自哀自怨?你不是有林川吗?你还有林川!还有爸爸!你这样他们不难过吗?阿姨在天上看着你呢,你要让她死不瞑目吗?”
他的声音柔软下来:“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就算你没了全世界,我也会在。”
她蹲下去,抱着自己的膝盖哭得不能自己。
他静静地守着她,看夕阳的余晖渐渐散去。他不能分担她的痛苦,但至少他会一直陪着她,陪着她走过这一段艰难辛酸的日子。
城市的灯光渐次亮起,像坠落在地面上的星星,而那些陈旧泛灰的柏油路上,破裂处钻出一丛又一丛野草,在这寒冬里,稳稳扎根。
严澎还是常常来找她,在她放学的路上或者给她打电话让她下楼。他给她大叠的复习资料和试卷,在上面勾画出重点,又从书包里拿出她做的卷子厌嫌地丢给她:“又错了好几道,那个三角函数的题你老是出错,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给你出了十道那样的题,今天得全部做完,否则不许睡觉!”
她望着他柔柔一笑,“谢谢。”那天他虽然打了她,但她应该被敲打一下的,要不然只顾任性的悲伤下去,忘记了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是他帮着她从悲伤里走了出来,开始努力地学习,全力以赴地迎接高考。这些日子他为她做了很多,多得让她有些无措,到底还要欠他多少呢?
“如果真要谢,那就甩了林川,喜欢我吧!”他嬉笑说。
她的笑容立刻收起来,把卷子什么的往他手里一塞:“那我不要了!”
“你这个臭女人!”他气急败坏,“开开玩笑不行?”他又塞还给她,嘴里嘀咕,“真希望有天林川抛弃你!”
“严——澎!”她拿起手里的包朝他头上打下去,“你再乱说!”
他一边躲闪一边整理自己的发型,臭美得要命:“真是丢人……说过不要打头啦……”在回去的路上他总是忍不住欢喜地吹起口哨来,即使她心里喜欢着别人,但至少她不排斥他了,她对他不再冷淡、不再生疏,虽然总是戒备十足,但好歹他们讲和,是个朋友的样子了。
他对自己说,没关系,指不定有天林川就变心抛弃姜希了呢!
有天夏小千看到她那些卷子,一把抢过去,撇了撇嘴:“真没想到,他的字还挺好看的。”
“小千……”她嗫嚅。
夏小千心无芥蒂地拍拍她的肩膀:“从我第一次去看他打球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他喜欢的人是你,他这个人吧还挺坦荡的,不过我知道他没戏!你跟林川那么好的感情,他就靠边站吧!有时候我觉得他就是优越感作祟,因为喜欢他的人太多了,遇到一个不喜欢他的人,他不乐意了。凭什么呀?他人帅又优秀,你什么都不如他……我这样说你别生气,真的,他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觉得你这样的还不喜欢他,他就不服气了,所以拼命地来追,不过是证明他自己有魅力。我早看透了,所以我也不急,等他撞了南墙,反正他早晚是我的。”
姜希艰涩一笑,心里倍感意外。她一直觉得对不起小千,每次严澎来找她,她都希望他赶紧消失,免得被小千看到,但原来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他来找她的事,只是故意不说。而也许严澎就是那样吧,得不到所以才想要拼命地追,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罢了。这样想的时候为什么她的心有一点点难过呢?是因为她希望严澎真心喜欢她吗?不是意气用事,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是因为她,所以才喜欢。
“你不会喜欢上那家伙了吧?”夏小千突然问。
她怔了一下:“当然没有。”
“林川对你那么好,你可不能脚踩两条船!这样会伤害到林川的!”夏小千自顾自地说,“对了,我已经决定考北京的艺术院校了,反正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姜希,我们一起加油,你一定要考上林川的学校,要是做不了他的师妹,多遗憾呀!”
是呀,她对自己说,如果不能做林川的学妹那得多遗憾呀!
又一个春天来临,天空碧蓝,阳光璀璨。而整个高三的气氛也骤然肃穆,老班每天都在黑板上刷刷地写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天,他铿锵有力地动员大家要抓紧时间,珍惜时间。姜希每日看书到十二点,早上六点一过就起来背英语单词,就连吃饭的时候旁边也放一书本,她知道自己基础差,又拉下好多课,之前几次考试都快要垫底了,心里也着急。父亲劝她不要太辛苦,如果真的考不好可以选个一般的学校或者复读一年。姜希不想给自己退路,她要考上林川的大学,和他同校两年,这样她也能够在他忙的时候帮他分担些。
林川的公司现在已经开始请员工,他基本上只是出去谈业务,其他事情分配下去,但并不比以前轻松而是更加忙碌,他要拓展更多的市场,每每想到林川抱着各种纸张样品奔走在一间又一间公司的时候,姜希就觉得心疼不已。
高考的日子带着初夏的闷热终于来临。几次的模拟考姜希排名升得很快,最后一次模拟考奇迹般地考到了全班第十一名,但这个成绩要考华中科技大学还是很危险,她把每天的睡眠时间压得更短了,熬夜熬得眼圈发黑。
考试前一晚,林川回来替她加油,他为她清点考试用具,替她削铅笔,为钢笔吸水,事无巨细地叮嘱她。姜致远在旁边满脸含笑地看着他们,然后感慨地对林川说:“这么多年,我们小希多亏有你!”他说的是实话,自从妻子入狱他心情一直不好,加上粗心大意的性格,也无暇照顾女儿,从小到大几乎都是林川庇护着姜希,不让她被别人欺负。
姜希深深望着林川,觉得幸福安稳。
那天晚上她准备休息的时候,玻璃窗被小石子砸响了,往窗外一看,就看见严澎杵在那里,挥着手让她下去。他给了她一个笔袋,打开来看,有铅笔,有钢笔,有橡皮擦,有圆规尺子……他的脸上是稀松平常的笑容,“我在里面下了咒,如果你不用我准备的笔考试,就会考得乱七八糟,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