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的主官康亲王杰书在胤禩刚刚离开京城去陕西办差的时候便薨了,虽然康熙有意让老四代管刑部,但排在他前面的直郡王和诚郡王两个都还是部里的协办,康熙到底还不想把事情做得那么明显,便在康亲王薨逝后,提了刑部左侍郎傅拉塔接任刑部尚书,老四便还是个协办的差事。
这么一来,老四在刑部的地位倒是变得尴尬了。从前康亲王身子不好并不管事,傅拉塔是左侍郎,不好拂了雍郡王的面子,纵然心里面不大高兴雍郡王这个门外汉在部里面指手画脚,但总归还是没说什么。
如今傅拉塔转了正,成了名正言顺的刑部尚书,便找了个机会,请雍郡王去万象居吃酒叙话,顺便和他说一说,让他不要再继续胡乱折腾审核什么陈年旧案了。傅拉塔是好意,如今京中但凡有点儿脸面的人家,想要和旁人谈事情,首选都是万象居,价钱虽然贵了些,但胜在体面、舒坦。
谁知道雍郡王对万象居的感想委实是非常复杂,原本他是对万象居深恶痛绝的,觉得这里太过奢靡、简直堪比酒池肉林,放任下去是个会影响大清基业的毒瘤。只可惜旁人都不这么觉得,一心沉迷于此,倒让他生出了一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可前两个月宜妃的族妹、郭络罗氏贵人所出的和硕恪静公主下嫁蒙古喀尔喀郡王,果然如同他那日在乾清宫外头听到胤禩和太子的对话一般,小九用了万象居的干股给这位和小九关系并不亲近的姐姐添妆不说,还赠送了一幢在热河的公主府。这一番豪气的举动,一时间惹得整个后宫都震动不小。
皇家公主出嫁去蒙古,为的是和亲、是巩固和盟友的关系,一旦公主的幸福和朝廷的利益发生冲突,大多数时候,公主们的利益是会被牺牲的。朝廷给公主的嫁妆一向都有定式,虽然足够金贵,但哪里比得上热河的公主府和万象居的干股来得实在和体面?
万象居的名声早就传到了蒙古那边,听说这位恪靖公主是带了万象居的干股作为陪嫁,整个蒙古的王公贵族都对娶了这位公主的喀尔喀郡王羡慕不已,甚至撺掇着喀尔喀郡王上表去京中,说是为了表现对公主的重视,愿意率领由蒙古王公组成的迎亲队,亲自来京城迎亲——说白了,这些人是为了去京城体验一下传说的神乎其神的万象居。
多少年来,除了太皇太后的母族科尔沁蒙古是主动要求来京城迎娶公主以外,几乎就没有其他蒙古部落的王公做此类的请求。康熙接到奏折的时候,还不知道这群王公们打得是什么主意,见到喀尔喀郡王在奏折里写得恳切,自然是龙颜大悦,当下便批准了。
便这样,等到迎亲队伍来到京城的时候,小九便做东,免费招待了这群人在万象居好吃好喝了三日,给即将出嫁的恪静公主做足了脸面。公主出嫁的那一日,她额娘郭络罗氏贵人跑去宜妃那边,哭着给这位姐姐磕了三个头,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如今九阿哥给女儿做脸面,女儿嫁去蒙古,才能更受到夫家的尊重。她自己不过是个不受宠的贵人,如果没有九阿哥的帮忙,女儿嫁去那么远,不知道要遭多少的罪。
这些事情老四也是知道的,他虽然对亲生额娘早就断了那份mǔ_zǐ之情,但是对于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三个妹妹却没有割舍下兄妹之情,见了恪靖公主因为万象居扬眉吐气的模样,他不免也想到了三个还没出嫁的妹妹,一时间心里面对于万象居的想法矛盾极了。
这回傅拉塔正选在万象居做东,老四从坐下来开始,这心情就不怎么舒坦。傅拉塔见惯了这位雍郡王的冷脸,他可没有读心术,猜不透这位的心思,哪里能知道,这满京城没有一个人说不好的万象居,会在雍郡王这里如此矛盾呢?因而傅拉塔全然没有察觉到老四的不妥,吃酒吃了一半,便将话题转到了部里的事务上。
“这段日子,王爷一直在清查往年的卷宗,不知道可有些什么章程了没有?”傅拉塔对于雍郡王这穷折腾的举动,实在是觉得头疼,如今眼看着就要入秋,部里面正是要忙碌的时候,全国各地凡是要判秋决的案子都开始发来京城,部里面人手正不够用的时候,偏雍郡王还要继续彻查陈年卷宗,分去了好些人手。
老四听了这话,精神立刻就来了,正色对傅拉塔说道:“我正要和大人说这件事,大人请看这个。”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簿子交给了傅拉塔,傅拉塔打开一看,里面抄录的,是康熙三十年年的一份卷宗。这卷宗涉及到前扬州知府徐有功任内亏空四十万两一案,当初徐有功被告发后,皇上下令三司会审,彻查这笔亏空,结果案子一审就审了半年,还是毫无头绪。徐有功的家产都被抄没了,也不值四十万两的一个零头,那么这么一大笔巨款,难道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亏空这种事,历来都盘根错节十分难以查清,但涉及到江南,还是扬州,再一算徐有功任内恰逢康熙二十八年的御驾南巡,刑部、大理寺和检察院的主事人便都心知肚明,这笔亏空,准和南巡脱不了干系,十有□□,就是南巡留下来的烂账。
南巡过后不久,朝廷就开始和噶尔丹作战,地方上财政为了支持这场战事都很吃紧,想来徐有功是没寻到机会填补上着亏空,才拖到被人告发了出来。可这事儿即便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涉及到皇上的脸面,谁敢把心里话吐出来,徐有功也是这样想,便咬死了不开口,只一问三不知。
这事儿是银钱亏空,又不是什么造反谋逆的大罪,徐有功还是正儿八百的科举出仕的,刑部也犯不着对他动刑,最后干脆十分光棍的联名上书,请皇上派钦差去扬州访查。其实这会儿康熙也明白了过来,看了这折子,便把三司的主官叫进了宫,吩咐他们把这事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亏空的银子暂且记在内库的账上,徐有功只是轻判了一个流放盛京。
后来因为万象居的收益,皇上的内库开始充盈,皇上便从内库挪出银子把这笔亏空给悄悄的抹平了。这事儿到底徐有功闭口不言也是为皇上背黑锅,最后落了个家产抄没、流放盛京的下场,皇上心里面也有些过意不去。
后来康熙三十五年彻底击溃噶尔丹之后,皇上大赦天下,让刑部拟一份减刑名单,一时间刑部尚书、左右侍郎、员外郎的家里门庭若市,不少人都想着借此机会能够减免刑法。刑部自然也想到了徐有功,为了体贴圣心,虽然徐家已经没有钱财来活动关系,也还是把徐有功的名字报了上去。
果然这件事办得合乎圣意,这一次报上去的名单,十中有八都被皇上批复核准了,徐有功被赦免,皇上恩典,甚至还给他恢复了进士的功名。再熬上几年,说不准他还起复有望了。
谁知道雍郡王偏偏搞出个清查卷宗的事情,徐有功的事情太打眼,被这雍郡王给拎了出来。雍郡王不明白其中的底细,傅拉塔却是门清儿,可这事儿到底涉及到皇上的脸面,傅拉塔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便只道:“王爷,这件事并无不妥,徐有功亏空的四十万两已经还上,这事是皇上亲批的特赦,不知王爷觉得疑点在何处?”
老四的脸色依旧十分冷凝,闻言不由得皱眉说道:“案宗里的说的含糊不清,这边说的是查抄徐家家产五万两,后面便再没提过银钱的事情,那多出来的三十五万两的出处,案卷里只字未提,难道这不是疑点吗?”
那是皇上自己掏腰包还上的,谁脑袋进水了,会把这事儿写到案宗里面去?皇上的记注官都会把这事儿给抹了去的好不好?傅拉塔一噎,看着非要刨根问底不可的雍郡王,头疼地说道:“王爷,这件事真的没什么疑点,您还是不要再查下去了。”
其实说穿了,真有猫腻的案子,刑部的卷宗上做得反而是滴水不漏、漂漂亮亮,但凡涉及到像徐有功这样关乎皇上脸面的案子,才会留下卷面上的痕迹。傅拉塔往后翻了几页,见雍郡王拎出来的几个卷宗几乎都是不能说的个例,整个脸都黑了。
这要是让雍郡王在查下去,不就是在掀皇上的陈年旧账吗?这事儿要是闹开了,他们刑部准要被皇上记上一笔,他是新官上任,这刑部尚书的位子要是坐稳了,进一步入阁拜大学士也就是一步之遥了,要是在这个时候被皇上认为是不堪大用的,那别说入阁了,他三年的刑部主官都坐到头了!
想到这儿,万象居的酒菜再甘美、环境再完美也让傅拉塔没心思待下去了,将那小簿子还给了雍郡王,借口还有事情,便告辞离开了。老四本事一腔热血打算和傅拉塔好好说一说这段日子他调查的成果,结果就这么被对方拂了面子,心里面也不痛快呢,冷哼一声,也离开了,想着要去皇上面前参傅拉塔一本。
不过傅拉塔的行动比老四要快,傅拉塔回府以后,想了想就提笔写了奏折,然后揣在袖子里就去乾清宫求见皇上去了。他倒没提旁的,只说雍郡王占用了刑部太多的人手清查旧卷,有些妨碍到了部里正常的差事,且有些陈年旧卷牵扯颇多,一时难以对雍郡王言明,他这个做主官的委实觉得棘手,实在是无能,请皇上恕罪。
这话说得虽然委婉,但是康熙随便问了几个被老四揪出来的陈年旧卷,听到回话以后就明白了傅拉塔的意思,当时不由也有些头疼。这个老四,做事认真仔细倒是真的,只是这劲儿怎么就不用在该用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