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尚闻言唇角勾起,“邓家主问的好。”他将杯子放下,茶杯接触到桌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往身后的椅子上靠了靠,直言道:“这话本并不算错,但本王却有不同见解。”
“愿闻其详。”
“这么说吧,邓家主,倘你有十分的水,有十分的器,却只有五分的火候,那你说这茶还能不能喝?铜铞能煮水,铁锅能煮水、粗陶瓦罐亦能煮水,甚至粗陶瓦罐煮出来的水并不比铜铞差。”
说着推了推面前的碧玉茶盏,又道“碧玉茶盏能盛茶,瓷杯能盛茶、粗陶土碗能盛茶、甚至竹筒木碗也能盛茶。是以,本王觉得,只要能将这水煮开,用什么器具并无妨碍,邓家主以为如何?”
“倒还真是这么个理。”邓友昌还真听进去了,细细咀嚼了一番道:“王爷这话让在下想起邓家早年的经历,二十年前邓家还用不起玉杯,用玉杯也是近几年的事。若再追溯的久些,邓家刚迁到折多山的时候,没准用的是粗陶木碗也不一定。”
毕竟那时候荣昌才刚灭国,四大家族迁到折多山之前,都是被洗劫过的。只那时候还没有他,老祖宗也不可能把喝什么茶用什么杯盏都记录进去。
但他可以想象呀,末了主动给尹尚斟了杯茶,又将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捻须笑道:“可见只要水火恰如其分,想沏出一壶好茶并不是什么难事。至于器具,所谓的好,不过为了锦上添花,便是没有,这茶还得照喝。”
“邓家主大才。”尹尚赞了句,微微道:“邓家主的来意本王清楚,山下的情况本王暂不清楚,但四驸马已经去处理了。若将本王麾下的将士比作茶,这茶至少有七分。
而折多山的有利地形,则正是这水。倘神行军有本事喝到这杯茶,何需等到今日?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邓友昌听了这话连连点头,笑道:“如此,王爷便是这掌握火候之人了?”兵好不好,在战场上是否强悍取决于统兵之人,尹尚不亲自上战场,兵权却在他手里。正如茶落到谁手里,端看烹茶之人是否精于此道,是否擅长用水善于掌握火候一样。
邓友昌小小拍了个马屁,刚好说到尹尚的心坎上。但这话他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搁下茶杯轻笑道:“邓家主是聪明人,本王也不打马虎眼,神行军之所以如此行事,当是与蔚家军有关。”
“王爷的意思……”邓友昌眸光微微一闪,他最担心的,不正是被蔚家军抄了后路吗?
神行军他倒不怕,折多山的地形不是吹的。得益于邓家老祖宗慧眼,选了岷独峰这么块风水宝地,便是神行军真攻上来了,依照邓家与尹尚如今的关系,尹尚断不会单独撇下邓家自己逃命,到时候完全可以一同撤往尼玛城。
当然了,折多山这方圆几百里,除了在地理位置上能占优势,其他的比之山下那是多有不及,在四家刚迁到这多山的几十年里,甚至说鸟不拉屎都不为过。
折多山真正发展起来,是在凌家那一家子古板固执的穷酸腐儒灭门之后。因此邓友昌对折多山并无太多留恋。再说邓家以往是什么身份,住的是豪宅广厦,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他还想重振家族,带着族人重新回到繁华之地呢。
可他怕蔚家军啊,一则邓家与镇国将军府是真的有仇,二则尹尚派兵袭击蔚家军后路的事情已经曝露,蔚家军完全可以原路再杀回来!岷独峰所在的位置,与居高临下俯瞰稻坝草原不同,沿着山巅过来,是可以直接将他们的后路全堵死的!
他现在很不放心,蔚家军眼下看着是没什么动作,但达瓦等人和千人小队没有音讯是事实,若蔚家军只派少量兵马还好说,折多山沿线绵长,几乎四面都是山林,唯一的缺口就是稻坝草原,到时候想怎么躲都行。
怕就怕蔚家军大规模进军,到时候要怎么逃?邓家的根基百年前就被毁了一次,他殚精竭虑才有了如今的格局,难不成又要毁于一旦?但有些话不能与尹尚只说,因此别看他喝茶喝的舒爽,面上还乐呵呵的,实则心上早就爬满了蚂蚁。
尹尚心里同样着急,却不能在邓友昌面前表现出来——这人还须得拉拢稳住,怎么能掉了逼格?闻言八风不动的又往铜铞里添了勺水,淡淡道:“邓家主不必忧心,此事本王早有决断。”
“哦?”邓友昌双眼一亮,微微倾身道:“在下愚笨,还请王爷不吝赐教。”说完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若蔚家军真的来了,尹尚会怎么做。
尹尚微微勾唇,“说赐教就见外了,本王心知邓家不易,深夜烹茶,正是为了与邓家主告别。”
“王爷!”邓友昌面色一变,“王爷莫不是当我邓家乃见风使舵贪生怕死的鼠辈?我邓某人既然为王爷马首是瞻,自然要最大限度的保全王爷安危,哪有趋利避害来了,让王爷单独离开的道理!还是王爷以为在下夤夜到访,是为了赶王爷离开?”
若尹尚半个月前说走邓友昌绝对鼓掌欢送,但现在么……尹尚已经把事情做绝,难道是想让邓家收拾烂摊子?再说蔚家军对邓家的仇恨,又不是单纯看尹尚在不在的。
尹尚在,这仇恨在,尹尚不在,这仇恨同样在。既然无论如何都无法消弭,有尹尚的人在,邓家反倒能轻松一些。邓友昌面上愤慨,一副你瞧不起我侮辱了我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已经开始骂娘。
尹尚闻言心里发苦,特么的,他也不愿意这么做啊!这话说的好听是智慧,是避其锋芒,说白了就是打不过要跑,要当逃兵!想起前些日子被追得满山乱蹿的经历,尹尚觉得后背上已经好全的伤口又开始发痒,这就是耻辱啊!
可蔚家军若是真的来了,他抵挡不住,那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让自己的血肉之躯去跟对方的刀剑亲密接触吧?他当然不会认为邓友昌会赶他走,一来邓友昌没这个胆子,二来邓友昌不蠢,这与他的利益不符。
但他还不想与姓邓的拆伙,因此话总要说得漂亮些,素来淡薄平静的面容上不由浮现出一抹正色,语重心长道:“邓家主为人本王自然清楚,却正因清楚,本王不能连累了邓家主。”
邓友昌闻言待要说话,尹尚微微抬了抬手,掷地有声道:“邓家主放心,若蔚家军此番真派兵攻打折多山,所作所为只能是为了本王,与邓家并不相干。”
这话可就违心了,就连尹尚自己都觉得有些站不住脚。不由的半垂下眸子,摩挲了下手中的杯壁,复又抬起头道:“邓家主是否觉得本王这话不尽其实?”
“怎么可能呢。”邓友昌当然不能承认,即便他心里怄得要死,恨不得踹对面这人模人样的王八羔子几脚,嘴上却不能说出来。尹尚的性子本就说一不二,他想走邓家拦不住,说出来有什么用?说罢已经开始思考尹尚真走了,他该如何应对。
尹尚也不管他是否口是心非,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人没资格介意,“那本王便当邓家主认同了,你这么想也是对的。若蔚池有心报复邓家,绝不会等到今日。
再则,蔚家军与旁的jūn_duì不同,折多山毕竟是启泰领土,肆意屠杀百姓的事情,本王相信蔚家军还做不出来。”一面说着,一面留意着邓友昌的脸色,见他面色稍缓,复又道:“不过,也说不准蔚家军是否会耍阴招就是了。”
这便是尹尚驭人的高明之处了,即便他口是心非,也要说得有十分真切,将利弊全都陈述清楚。果然,邓友昌闻言面色又是一变,但对尹尚要丢下邓家跑路的怨气却消散了些。
“邓家主若不放心,眼下时间还来得及,本王建议邓家主先将家人全都转移到安全之处,等风头过了再做打算。”邓家祖上是将门,能选择岷独峰在此扎根百年,要说没有后路,山上的乌鸦都不会信,因此尹尚这话说得极为直接。
邓友昌也不意外,闻言微微点头,却是沉吟了一瞬,“王爷的意思在下明白了。”之所以沉吟,是不想让尹尚觉得邓家随意就能搓扁揉圆,好歹是个家族,总是有些底气的。
末了心下一动,又道:“要不王爷与在下一起?”相互试探就试探呗,既然尹尚都这么直接了,他也不介意口头上敞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