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蔚池来说,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杀,当日他会出去巡防,完全出于临时起意。
首先,对方要做到对自己的行动了如指掌,定然要在军中安排细作,而对方能将时间卡的死死的,显见消息互通非常及时,要做到这点,这细作不仅要是自己身边的亲信之人,还必须在军中身居要职,二者缺一不可,因为除了隐魂卫,自己的动向只有几名高阶将领,才会有机会第一时机知道,可这个人会是谁?
其次,有动机对自己痛下杀手的,四国之中,除了大夏皇室不做他想,毕竟,蔚家军与大夏皇室长期对峙,蔚家人领兵驻守西北多年,从自己的祖父那辈起,蔚家军就已经扎根萧关,在这点上,与当日越过启泰边境的五十名大夏骑兵,看起来也极为相符。
可事实上,这五十名骑兵却并非真的大夏骑兵,若说马匹、服饰和语言可以作假,那身形样貌和武学流派,却容不得丝毫伪装,就算是要伪装,也装得不像。
大夏人的先祖是丹尼索瓦人,他们大多长得高鼻深目,五官轮廓清晰深邃,其身形健硕,肤色也相对黝黑,而启泰人却是整体身形偏精瘦,面部轮廓更趋于柔和圆润,五官较之大夏人更为精巧,肤色也更白皙。除此之外,大夏人是马上民族,作风豪放粗狂,与启泰人深受儒释道影响的内敛含蓄气韵截然不同。
蔚池并不是轻易下结论的性子,如果说仅凭外形来判断有失稳妥,那在与自己交手过程中,这些人使用武功路子,就让他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当日袭击自己的七十人中,无论是最先出现的伪骑兵,还是在万壑山出现的灰衣人,他们至少有半数以上,使用的都不是大夏人惯用的武学招式,剩下的一半,全然出自中原武学流派。
如此明显的漏洞,蔚池不会单纯的以为这是大夏人在买凶杀人,且买凶杀人也是需要花钱的,无论是伪骑兵,还是后面出现的灰衣人,这些人若要单靠银子来驱使,定然花费甚重。
大夏国如今正是皇子夺嫡的关键时期,洪武帝有十八个儿子,其中有十二个现在正卯足了劲窝里斗;在大夏的皇位继承权尘埃落定之前,大夏的皇子们除非吃饱了撑的,才会花费巨资来打击自己这个暂时对他们没有威胁的异国将领。
有这个功夫,大家还不如正儿八经继续窝里斗,十二个人毕竟不是小数目,斗垮一个是一个,斗死一双少一双,这样才能更有机会登上皇位不是吗?
但万事没有绝对,蔚池也想,这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混淆他的视线,让他彻底摸不清楚谁是幕后真凶?可他知道,这个可能性为几乎为零。
因为当日对方先后派出了两队人马,且两队人马无一不是武学好手,有生之年,他还是首次遭遇如此强悍的刺杀阵容,对方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并不担心他事后怀疑,因为只要他死了,事情的真相就永远无人知晓,既然无人知晓,对方又何来后顾之忧?
可他现在却还活着!蔚池伸手掩住双目,心中有个最不堪、对他来说最坏的念头隐隐生起——这个念头只是想想,就让他忍不住心口刺痛,星星之火瞬间化为燎原之势!
蔚家军效忠启泰皇室百年,这百年来,历代蔚氏子孙无不以守护启泰江山为己任,蔚家人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从来都是忠心耿耿不越雷池一步,于启泰皇室来说,蔚氏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若是数代蔚家人的热血衷肠,换来的就是如此结局,那埋骨沙场的蔚家先祖和蔚家军英灵该如何安息?他心中的滔天怒焰又要如何平息?
皇权交替江山更迭,若真的是那位下手,若对方是有备而来,又怎么会轻易留下后患?蔚池想到这,越发担忧上京城中的妻儿,若是如此,若真的如此,即便是拼着镇国将军府的百年忠义之名不要,他也定让对方血债血偿!
可他再次尝试着曲了曲十指,感觉到依然无法彻底握拢成拳的双手,不由得无力感瞬间席卷全身,刚刚还怒焰滔天的一颗心,下一刻仿佛被埋进万壑山的积年冰峰之下。
西北边疆的这一方天地冰寒彻骨,可在千里之外的上京城中,延禧宫里却是暖意融融。
衣着光鲜的小宫女素手捏起纯金香勺的一端,动作轻柔的将千金一两的梅蕊香粉放到香篆上,接着用香铲抹平,继而将香篆提起,用松木做成的火折子点燃,再小心翼翼的将紫金雕花的如意香炉盖上。
谢琳一身黑色金线绣百蝶穿花束腰宫装端坐在主位上,等室内有浅淡柔和的烟雾氤氲缭绕,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梅香,她神色慈爱的冲曹芳华招了招手,语气里透露出从未有过的温软柔和,道:“华儿,来,到哀家这来。”
“母后。”曹芳华颇为诧异,但也只是顿了顿,便浅笑盈盈的款步到谢琳面前。
自她嫁入皇家,谢琳就一直对她不冷不热,又因她未曾诞下子嗣,在姜泽登基之后,对她更加没有好脸色,平日里请安问好全是面子情,今儿也不知吹得是什么风,居然会在众妃请安离开之后将她单独留下?
谢琳对曹芳华那一瞬间的异样似是毫无所觉,见她乖顺的上前,拉着曹芳华坐下,略有些感叹道:“这转眼间,你与泽儿就相伴七年了,时间可过得真快啊,想当初哀家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呢。”
曹芳华虽不清楚谢琳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也觉得谢琳这忽然之间开始忆往昔的画风,委实与她心狠手辣的风格不符,但大家都是混后宫的,最要紧的就是一个“装”字,即便你恨不得挖了对方祖坟,面上还是要保持风度。
曹芳华也深谙其道,她闻言面上露出几分娇俏,笑眯眯道:“母后还记得这事儿?”后宫的日子如死水般枯燥无味,既然谢琳愿意迂回作戏,曹芳华乐得奉陪,“臣妾那时候可不就是个凡事惯用武力解决的愣头青?母后今儿特意提起,莫不是想翻旧账惩罚臣妾了?”
说起与谢太后的第一次见面,曹芳华记忆犹新。当时她十三岁,因为父亲曹奎得圣元帝重用,谢琳有意在朝中勋贵和武将中给姜泽选妃,母亲带着她从鹿城回到上京。
上京城中娇花软语闺秀如云,曹芳华自小在北地长大,肤色略微偏黑,且性子直爽大大咧咧,赏花宴上,众闺秀对曹芳华阴阳怪气极尽嘲讽之能事,曹芳华不忿,当即就狠狠的赏了几个带头挑事的闺秀几巴掌。
事情直接闹到当时还是皇贵妃的谢琳面前,谢琳看中曹奎手中的兵权,轻拿轻放,假意罚曹芳华闭门思过,曹芳华从此一战成名,直到与姜泽大婚,还稳稳笑傲于京中众闺秀之间。
谢琳听曹芳华提起这茬,心中暗自鄙夷,但面上却是温和一笑,“你也知道你是愣头青?好在年龄渐长,你与泽儿越来越懂事了。”谢琳说罢又斜睨了曹芳华一眼,拍拍她的手轻叹道:“这些年哀家从不偏爱于你,甚至对你颇为严苛,你可曾怪过哀家?”
凭心而论,谢琳并不觉得曹芳华适合做姜泽的正妃。这无关曹芳华本身的性情容貌,单纯从利益角度来说,就有两点。
这其一,便是曹芳华的后台过硬,她不好拿捏,其二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好事她自然更加惦记谢家,偏谢家当时没有适龄的闺秀。
当时她对皇位一事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以在为姜泽选妃一事上,家族势力就显得尤为重要,而曹奎是圣元帝一手培养的,不仅手握兵权还是圣元帝的心腹,曹芳华又与姜泽年龄相当,若非如此,姜泽的正妃之位又如何轮得到一个武夫之女?
曹芳华闻言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瞪大眼有些不可置信道:“母后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旁人不理解母后的心思,难道臣妾还能不了解?陛下是母后唯一的儿子,臣妾和陛下夫妻一体,母后对陛下和臣妾寄予厚望,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臣妾全都明白的!母后如此说,岂不是臣妾不孝?”
你这老妖婆不是不曾偏爱,而是不爱,你爱的除了权势还是权势!严苛也不是严苛,那根本就是厌恶!若不是为着父亲手中的兵权,这后宫之主的位置绝对早就易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