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澈在众人目光下,微微垂眸,俨然一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
听到贺嫣说他,他微微抬眸,淡淡地望着贺嫣。
一身儒装的杭澈,在红尘滚滚的花楼里,看起来就是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倒显得贺嫣斥责了他似的。
其实杭澈的表情神态还是一贯的淡然,他只不过敛了灵力修为,少了平日锋利冷漠的气息,单纯以凡躯坐在这烟花地中。
万花丛中一点清丽,他那身纯净的文质在一众男人和浓妆艳抹的歌妓之间显得格外出众。
说到底,杭澈就是占了儒装打扮和书生气质的便宜。
贺嫣简直无处说理,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说他:
“家有男妻居然还出来寻花问柳!”
“男妻受气跟着还要被他训!”
“真是暴殄天物!”
这都什么和什么!
更大胆的男人还说,“你那男妻你若不珍惜,大爷我替你珍惜!”
贺嫣拍桌而起!横眉指着那人,惯常的笑没了,面目凌厉:
“全给三爷我闭嘴,眼睛全部闭上,老板娘,今天这场子我包了!”
“谁不服?”
“要跟三爷比钱多?!行啊,三爷的金子能砸得你站不起来。你要不要也比比拳头?”
一脚掀了桌子,单手拍穿了桌面。
在场的人尽皆怛然失色,吓白了脸,惶惧地紧闭眼。
贺嫣踩过一室肝胆俱裂的惊惧,愤怒而出,见杭澈没跟上来,怒目回视。
杭澈站在人群之中,专注地等他这一眼,目光对上,杭澈眼底似有盈光闪动,抬步,向他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走远。
贺嫣出了松竹阁,夜风一吹,一小段路便冷静了下来。
无良子说过:“阿嫣戾气深重,须静心平气。”
师父说的话,在无良谷无人不服,但这一句,贺嫣心中一直存疑:我戾气重?整个谷里谁笑的最多?师父还说要送我去卖笑呢,师父是不是糊涂了。
而方才那刻,当所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有人觊觎他身边的人,莫名的愤怒一点即燃。
他茫然地看着这个他穿越来当过客的世界,脑海里有巨山崩塌。
仿佛自己站在全世界的对面,他的脚下是海涯,一步之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对面,唯一的出路,被人堵着。
那人冷眼看着他:“梁耀,你不要再回来了。”
“像你赶我走那样,滚出我的世界吧。”
在那一刻,他在这里当过客的世界轰然倒塌。
“林昀,二十四年了,你有没有,也想过我……”
“哪怕是恨一恨我,求求你,不要忘记我……”
“我错了,当年不该一次一次赶你走。”
心底的悔恨与松竹阁里那些毫无根据地恶意指责,让他一瞬间戾气横生。
有那么一瞬,他已经并起了两指,满堂凡人,于他而言,不过指下蝼蚁。
回身那一眼,看到杭澈定定地等着他。
像前世无数次他以为林昀不会再回来时,打开门,看到的那双眼。
贺嫣停在寂静的大街上,街道两头延伸很远,黑森森地看不到头。
杭澈就在身后。
子时将近,弦月斜照,杭澈一边侧脸染上霜华的皎白。
贺嫣心中某根弦轻轻“嗡”的一声,将断。
或许是夜太静,或许月光太清冷,或许眼前的男子侧脸的削瘦足以乱真,他猝不及防地想起无数个夜晚,冷着脸给他开门的林昀。
他有一段时间夜夜砸门逼醒林昀,林昀一次次半夜起床给他开门,贺嫣想:“我那样折腾他,他竟然没有揍我……”
心尖上一颤,眼底也跟着疼,他有些狼狈地压低脑袋,掉头继续走。
走出一段,听到杭澈叫他:“小嫣。”
轻轻的步子落在身侧,梅墨冷香在月光下清淡悠远,丝丝入扣地笼住周身。
贺嫣吸了吸鼻子,暗香缠绕在鼻尖。
不一样,连味道都一不样。
林昀身上是那种日光摩挲林叶的味道,站在他的身边就像沐浴在林间的日影里,宁静而和煦。
无论多少次因为杭澈而想起林昀,两个人是不一样的,杭澈是杭澈,林昀是林昀。
他上辈子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活了二十多年,从不知林昀在想什么。
他真想掰开前世的自己脑袋看看,究竟是有多混蛋才会对林昀冷漠到那种地步。
不是普通的冷漠,是格外——刻意——的冷漠。
他对那帮酒肉朋友尚且称兄道弟肝胆相照,却对同在一个屋檐下林昀不交流,不接触,不闻不问,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最僵的那段时间,他们之间仅有的交流,只剩下那些他恶意砸门逼醒林昀开门的半夜,开门刹那彼此错开的目光。
唯恐慢了似的,刹那交睫、一触即分,根本看不清彼此眼里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