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翻了个身,睁着眼睛看着黑黝黝的床顶,不自觉的有些忧愁。听着自家大爷平日里说的话,并不觉得纳妾有什么好,灵芝自然不能走这一条路。不过,掰着手指算算自家大爷翻年也不过七岁,不由得又笑自己杞人忧天,胡思乱想得太远了些。
一闭眼,后半夜倒是睡得格外香甜。
林瑜哪知道灵芝小小年纪的、在他眼里还是一个小学生,白术却开始担忧起她的以后来,见她不是很精神的样子,就叫她回去休息。
白术哪里敢多休息个一日半日的,虽说在正月里,但是今年比起往年格外不同一些。林瑜正经除了孝,一些人情往来便得走起来。虽因为没有嫡亲的长辈带着,林瑜可以不用出门,但是人不到礼得到,倒比往年这时候要更忙碌一些。
这种事林瑜一向是三不管的,白术实在拿不准才问他。索性这段时间的人情往来在年前就已经慢慢地收拾起来,倒也不必十分上心。她只消看着婆子从库房里搬出家伙来,一一与单子对上便罢。回礼这事自有灵芝盯着,便是这样,仍旧忙忙碌碌了大半日,林瑜眼前一时到没了人。
今日却是难得清净,林瑜看看自己稍稍长开了一些的手骨,一伸手,一本封面上写着君子六艺之射、御篇的书籍出现在手中。所谓君子六艺,出自《周礼·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虽是古称,但如今亦有教学。更何况本朝马匹尽有,便是学起来也不甚麻烦。
遥想汉唐之时,真正的贤臣哪一个不是提剑上马便为将,下马捉笔是能臣?到了宋时,武人地位被贬低到了尘埃之中,如今虽好些,到底再无诗仙李白一般,能写的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样的诗篇了。文不够,尚武精神更不够。
也是,林瑜握着书卷笑了笑。要是汉人都惦记着恢复汉唐尚武风气,如今的皇帝怕是要担心自己屁股下的位置是不是坐得稳喽!
听得外面白术和灵芝说话的声音,林瑜心念一动,手里握着的书卷消失。两人走进来便看见自家大爷拿着一卷晋史看得目不转睛,连姿势都不带变动一下。
白术悄悄地抿了嘴,想笑又忍住了,上前推了推他道:“快动动,一会儿又该喊身子麻了。”
林瑜从书册上方抬起眼睛,干脆放下没看多少的史书,问道:“忙完了?”
“可不是完了。”灵芝不雅地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被白术拍了一下忙放下手,道,“账册子都拿来了,您听么?”得到林瑜的首肯之后,她脸上一乐,偏要忍着不做出来。林瑜哪里看不出来呢,只不动声色的看着。
只见她往绣墩上一坐,面前热茶一盏,又拿了林瑜书桌上的镇纸一拍,摆开架势就阴阳顿挫地报起来。
真真是大小玉珠落玉盘,林瑜一行听,一行笑,等她报完,先不说别的,只对白术道:“倒该赏她一份说书钱。”
“可不是。”白术也忍不住,又嗔她,“显见的是故意说来惹人发笑的,说罢,要什么赏赐?可要一簸箕的新制铜钱?”
灵芝故作牙疼地捂了右脸,道:“好是好,就是太磨牙了些。”
林瑜大笑,忙叫外头的钱嬷嬷领她去玩:“一年到头了,也该松快些。”等人高高兴兴地走了,方对白术说,“必是你出的促狭主意。”灵芝小丫头梗得很,又呆,哪里会想得到这些。倒是白术早些时候是林母身边的开心果,最是爱玩闹,这几年留在林瑜身边做了个内管家,这才沉稳起来。再者,这些人情往来上的事,灵芝哪里比得白术。那些人家又是刚刚重新走起来,好不好,白术心里知道。
白术见自己大爷一下就猜到了,也不惊讶,只是笑。
林瑜见状摇摇头,心里承她的情,道:“人走茶凉不外如是,哪里计较又得了那么多。”白术见他的确不放心上的样子,这才略略减了一分忧心。这三年来,自家大爷又要撑起这一个家,又要独自一人扛起为母报仇这样的大事,对一个才七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不容易了些。就算是天赋才智,也是艰难。
“话是这么说,到底意难平。”白术上前,温柔地将他滑下些许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往年先老爷帮过他们那么多的忙,当面一头谢,如今却嫌躲得不够远。”百年书香之族也不过如此,比起她以前看过的不要脸面的庄户人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父亲原也不是为了为了他们的谢。”林瑜笑道,见她实在不开心,便安慰她,“你只见那些势力人家身前身后两张脸,却忘了还有如京城海叔那样表里如一的厚道人。古董尚有真假,何况人心,只当交了束脩从此看清楚那几家人罢了!”
白术听了,更不高兴地一翻眼睛,气道:“就您大方,平白拿出那么多东西去,可家里的产业还没拿回来呢!”虽说还有先夫人的嫁妆,也是林瑜亲管着的,但是为了掩人耳目,出息一向直接送去张大舅那边。这几年一直坐吃山空,白术心里不由得便有些焦急。
“原来是为了这个。”林瑜不由得失笑,然后道,“莫急,若只是产业的话,过几日就能拿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外头原本带着灵芝出去玩的钱嬷嬷匆匆地领了人又回来了,她在林瑜和白术疑问的目光中站定,道:“外头张总队有要事找您。”
林瑜一掀被子,折身下榻,对着白术笑道:“看,我的卦再准不过的。”
这句话,林瑜憋在心中已经很久了。
当年林如海遣人扶棺回姑苏,只说生病暴毙,林瑜怎么可能就这么相信。于是他便做了一件谁都想象不到的事情。那时候才三岁的他在林老管家的帮助之下,偷偷开了自己父亲的棺材,给自己父亲验了个尸。
林如海叹了口气,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当年那件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他出于保护林瑜的考虑,特特叮嘱了自己的奶兄,一定要看着下地安葬再回来。后来适逢林瑜母亲被人动了手脚一尸两命,夫妻两个便一起下葬,略拖了一些时间。但是,他奶兄回说,中间并未让人发现什么。
看样子,要么他的奶兄说了谎,要么就是他漏了什么马脚,叫眼前这个小少年给看出来了。他奶兄跟了自己数十年了,什么品性他还能不知道,必不至于对自己撒谎的。所以,也就只有眼前的堂侄自己看出来不对劲这一种可能。林如海想起三年前,一前一后自姑苏发来的两封信件,上面都说了林松一家做下的罪孽以及族长变更这样的大事。
也难怪,能隐忍三年,一出手便雷霆般解决有举人功名的一家人,这样的人又岂能以常理度之。他能看出奶兄的破绽才是正常,林如海心里一叹,这般的天授之才,竟没生在自己家。便是林润之没福,先去了地下,他也忍不住眼红。
“在我自己的家里,要做什么事情又有多大的难度呢?”林瑜简简单单地叙述了一下当年他怎么指示林老管家把看烛火的下人引走,又怎么开棺验尸的。然后道,“病亡和外伤致死,这里面的差距,就算是我这一个小孩子,也是看得出来的。”
但是,你那时只有三岁。没想到林瑜竟然简单粗暴地开棺还亲自验尸,林如海神情复杂地抬起茶盏啜了口茶水,然后道:“你倒不怀疑是我做的手脚?”
林瑜定定地看了眼自己这个清雅俊朗的堂叔,然后露出了一个进书房以来第一个笑容,道:“这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他怎么会没怀疑过呢?只是,林侯一家虽然分宗出去了,但是两家人家向来走得近,否则也不会连宅子都在一条街上。他的父亲林润之当年上京赶考,住的还是林如海家。寄回来的信件中也提过探花堂兄尽心尽力为他解答疑难,打听主考官喜好这样的琐事。
无论是从情分还是从目的上看,林瑜都找不到林如海要害自己父亲的理由。
林如海想起了自己那个年级轻轻便遭了不测的堂弟,叹道:“你那时候太小还经不起风雨。”虽然现在看来,简直太经得起了。林如海一顿,接着道,“我不愿你知道另有一个原因,便是打死了你父亲的那个人,如今已经一家被流放去了宁古塔。”
“流放的话,小侄明白了。”林瑜点头道,怕是之前那一场风暴的结果,不过既然人还活着,那就改变不了他要知道完整的始末的决心。
林如海堪称头疼的看着眼前没什么表情,但是看得出坚持的林瑜,只好叹气。早晚有一天他回去京城科举,与其让他到时候再去胡乱打听,重新把人给得罪一遍,还不如由自己告诉他,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便叹道:“你可知道那拉氏?”
林瑜听到了一个老套的故事,话本上书生救美的现实版。只可惜所谓的现实,就是童话的黑暗版本,或者说没有被美化之前原本的模样。而他的父亲既不是那个书生也不是那个被救的美,而是被懦弱的书生推了一把的倒霉炮灰。
当然,每一个故事都需要一个合格的反派,就是那拉氏家族的一个普通纨绔。自然,能做好一个纨绔的家庭背景不会普通,但是既然都已经被流放了,便是林瑜一时也没办法追到宁古塔去报仇。
“那个书生当年会试落了第,回乡之后便被我托人找了个罪名褫夺了功名,这辈子再也无法科举。”林如海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的。也是,就算他面上看起来再清雅不过的一个文人,也改变不了他也算得上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出身。平日里虽然谦和,也从无作奸犯科之举,但是真要有人犯上头,用这样的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不过是抬抬手的小事。
可能在林如海的眼里,这样的结果已经足够了,所以他毫不忌讳地将当初的人和事,以及他们后面各自的结果事无巨细地都说给了林瑜听。
点了长随叫好生送走了林瑜,林如海这才放松下神经,揉着额头,只觉得比当年做最讨厌的八股还头疼些。适逢贾敏遣人来问,他便干脆起身回了内院。如今还没有正式上任,叫他捡空子先松快一回,日后担起盐政可就再难得这样的日子了。
贾敏正犯愁,林瑜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更难得的是那份心意,便想问林如海心里是个什么章程。哪知他竟直接回来了,面上神情复杂,看着没有了用午膳时的那番高兴,就问他:“这是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不成?”一边忙忙地上前伺候他脱下大毛的斗篷,不叫外头的冷意沁了身。
“算不得烦心。”林如海挥挥手,贾敏便会意地叫丫鬟都下去,带人走尽了,这才与自己的结发妻子道,“我原想着瑜哥儿是公瑾,哪知,竟是孟德。”
贾敏也是男孩一般诗书教导着长大的,因着父亲贾代善喜欢,更是亲自带着口手相传的学了好些外头的事进了肚里,是以林如海有事从不瞒她。她乍一听林如海这么说,竟一时愣住了。好久,方缓缓地吐气,拉着自家夫婿坐了,道:“论理说,这不是我该说的话。只是,在本朝,孟德只怕比公瑾要好做些。”
林如海不意自家夫人竟说了这番话,细细一品,方无奈地摇头笑道:“还是夫人解得切。”他拿过茶壶来,亲与她倒了一碗茶,道,“原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今君视臣如草芥。”,臣自然视君如仇寇。这最后一句,夫妻两个相视一眼,茶碗一碰,自在不言中。
却说林瑜回了自家,多年的疑问虽得到了解答,只是心中实在怅然。
对一般人而言,那样的结果也的确足够让人满意。那拉氏虽然犹在,但是因为卷进了太子的逼宫风波之中,势力大减。当年直接打死了林瑜父亲的人更是一家都被发配去了宁古塔,不出意外这辈子都回不来。而那个多管闲事却没有相应的能力,反而临阵脱逃的懦弱书生也获得了再也无法科举入仕的结果。这对在这个时代往往举一族之力才能供出这么一个的读书人来说,简直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惩罚。
那个美人也是个命苦的,当年她仍旧被抬进了那个纨绔的后院。随着纨绔一家被抄家流放,自然是随着仆役一同被发卖,如今也已不知飘零到何方了。即便不是如此,林瑜也不至于找一个同属于受害者的弱女子麻烦。
一个看似很完美的结局。
“可是,当年又有谁真正是因为我父亲的死而付出代价的呢?”林瑜摩挲着手里的印鉴,在无人的外书房轻声道。抛开后面的一系列发展,单看这件事本身,林瑜只看到了无处可诉的受害者,以及在权势的保护下的特权阶级。
打死了人,却连一个像样的口头惩罚都没有。就像是当年林母之死,林瑜敢确信,即使当初他第一时间就将这件事发作出来。一个是三岁还不知前途却抱着金砖的幼童,一个是已经有了个举人功名的读书人,族里会如何选择他再清楚不过。
都是拿一个替罪羔羊出来,一方面不伤了族里的‘体面’,另一方面受害者那边也能糊弄过去。
若非出了林瑜这个变数,只怕他一家早就已经死绝了,哪里还能有后来的以血还血以命抵命?即便如此,林瑜养了三年的吸血虫也是冒了风险的,否则姑苏地界向来算是太平,他又何必明里暗里的培养忠心的侍卫。
林瑜提笔,饱蘸墨汁,在宣纸上写下宗族二字。随即,又紧着写下皇族、家天下几个字。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的死亡,都脱不开这七个字,他想。
林瑜从来都不喜欢这个时代,出现在这里本来就是无奈之下的选择,甚至于如果可以选的话,他本身并不想要这样补偿。但是,就像是之前说的,他父母缘浅。可以说那短短的三年,林父与林母的关爱是他两世少有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