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遣人打听了我的身份?”什么时候?金焱的脑海中一瞬间翻过这个疑问,然后便是深深的忧虑的紧张。
看着对面一下子狠厉起来的小崽子,林瑜哂笑一声,道:“西宁郡王是庶子出身,老太妃不愿见他长年累月地在姑苏的别院里独自一人过活,并不是什么很机密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人人皆知了。
林瑜也没说自己有没有打听金焱的身份,但是眼前的小世子在尴尬过后,无疑接受了这个解释。只能说,林瑜的表情太过自然,理由太过正经,是以还没修炼出来的金焱完全没觉得哪里不对。甚至没想过,他从来没说过是自己的父王在追杀他,林瑜又是怎么笃定的,还这般反问他。
“失去了老祖母庇护的你以后又该怎么办呢?”听着林瑜的疑问,金焱沉默了片刻,老实说他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总是想着等他长大了大约就会好了。但是,他的父亲都能做出这般撕下脸皮的事情了,以后他的日子定然不会轻松。
他沉默了一下,问林瑜:“你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我好奇。”林瑜取了一个果子,拿手帕垫着剥起来。三年前的林治,面对即将把自己推出去顶罪的父兄,选择了鱼死网破,这是匹夫之怒。换做眼前这个小孩子,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啧,怎么听上去自己就像是一个大反派一样?
许是因为最狼狈的时候都已经被林瑜看去了,金焱在沉默之后并没有生气。他虽然纨绔,但还不至于对着救了他的人恶言相向。
他说:“我也不知道。”
林瑜点点头,也没觉得他这样的答案哪里不对,只是道:“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他顿了顿,又道,“等到了维扬,我会留一个人送你回姑苏。”金焱百般踌躇没能说出口的要求,在他的眼里竟像是不值一提般,甚至没有多说。
就像是之前说的,林瑜是一个生活很规律的人。身边的处境一般不会影响到他的作息,该锻炼的时候锻炼,该看书的时候看书,如今多了林如海布置的文章也没什么。
但是看在金焱的眼里,这就有点恐怖了。
什么样的人能把自己活成活生生的钟表,眼前的这个就是了。金焱有时候都会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上错船,进错房间了,换了别的人他现在是不是还轻松一些?
不过,这种事情没有后悔药吃,或许还是一个机遇。
当金焱在张忠的保护之下,一路顺顺畅畅地来到姑苏见到祖母时,心中无比地庆幸了那时候的自己没有做错选择。
年幼的黛玉还不懂父母之前的眉眼官司,她听说昨天见到的那个漂亮哥哥来了,很是高兴地牵着母亲的袖子,笑道:“堂哥来了。”因着年纪小,她说起话来还有一些可爱的口齿不清,一声堂哥被她叫得像是堂哥哥。
“可不是,快请进来。”两家人一直当做正经堂族来往的,并没有什么避讳的规矩,贾敏忙对来报的仆役吩咐道,“直接请了瑜哥儿过来。”
不一时,他们便看到抱着插瓶红梅、一袭素白斗篷踏雪而来的少年。
贾敏回过神来,忙使唤人叫从他手里接过花瓶。林瑜一见是她身后大丫鬟娇滴滴的样子,便后退一步没让她接过去,笑道:“已经贮了水,沉得很,只管告诉我放在哪里就行。”
林如海只还不信,等他放好后,随手这么一扶,那花瓶竟沉甸甸地没动,这才惊讶地看着一路走来丝毫没有吃力样子的林瑜。他正被贾敏拉着呢,许是内宅妇人最爱林瑜这样长相得天独厚的纤细小少年,她正一脸不大满意地盯着他朴素的打扮,道:“这也太素了一些,咱们这样的人家,便是一时还没有取得功名,用些好东西也是使得的。”本朝不像前朝,在这方面管得并不怎么严厉。君不见如今的商户也开始渐渐的插金戴银起来,便是好些式样不比官宦人家依旧用不得,但到底比之前朝要松快很多。
在前朝,一入了商户,便是再有钱,也只能穿绢和布,连一般农家使得的绸与纱尽皆不可用。
林瑜无奈地解释自己只是不爱那些繁复配饰,并没有苛待自己,贾敏才不听呢,她笑着道:“叫婶娘来打扮你,保管又好看又轻省。”说着,就兴冲冲地叫开库房找东西去。
林如海拍拍堂侄的肩膀,感受着单薄的衣服底下,少年人薄薄一层的肌理,问道:“可是请了武学师傅?”
“正是。”林瑜一低头,看见纤弱的黛玉小姑娘正牵着他的袖子,想说什么的样子。见林如海并没有阻止的意思,就一伸手将她抱起来,单手托着。
黛玉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亮,抿着唇极力掩饰着心中的欢喜,一本正经地对这个好看的堂哥道谢道:“兔兔很好看,黛玉谢过堂哥。”
她说的是林瑜找了绣娘,按着真正兔子三倍大小的样子制的玩偶。外头的毛用的都是真正的兔毛,眼睛用红宝石镶嵌了,栩栩如生的。黛玉看了之后就没舍得放下来,青兰百般的哄了,才没叫她抱进被窝里睡。倒不是嫌弃什么的,只是兔子对她来说着实大了些,抱着睡被窝就盖不严实了。
“黛玉喜欢就好。”林瑜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摸摸小姑娘暖暖的小脑袋。
林如海满意地捋着胡须看着这兄妹亲善的景象,心中浅浅的忧虑略去了一些。他自然还是想要一个能够传承衣钵的儿子的,这样日后黛玉也好有个依靠。但是这样的事岂非天缘,若是他真的命里无子,有林瑜在也不怕黛玉以后遭人欺凌。
“这件斗篷如何,可配得瑜哥儿。”贾敏领着人走来,看见自家夫婿看着瑜哥儿抱着黛玉的样子露出欣慰的眼神,心中不由得一酸,若是她的小儿还活着,也不至于羡慕人家的孩子,黛玉也好有个依靠。便是他日后没有瑜哥儿的聪慧天成,只要健健康康的长大了,又有何妨呢?
只可惜,瑜哥儿也是独个儿一个的,她再怎么想儿子,也做不出和地下的人抢儿子这样的缺德事。想必,瑜哥儿这样有主意的一个人,也是不会同意的。是以,过继这一事也只是从她脑海中晃过,便不再想起。
青兰一眼便知道自家主子心里又开始感念起夭折的大爷了,忙将手里的斗篷递与她,使了个眼色。贾敏会意,忙拿起这一领火红狐狸皮的斗篷笑道。
这斗篷原是贾敏听林如海托林瑜打理老宅之后,按着他这个年纪孩子的身量做的。今日正好拉了人过来试,打扮好了还推着林瑜给林如海fù_nǚ看,笑眯眯地称叹道:“如何?”
斗篷是上下一体的红色,是贾敏比对了很多攒的皮毛,这才做得这么一件。若是林瑜身量再高一些,贾敏也不能了。不过,耗费了这么些终究不算白费,林瑜这辈子生得好,这一件斗篷一披,丝毫没被这样的色彩压下去不说,反而越发显得面若冠玉,恍若神人。
林如海笑道:“好似仙人下蓬莱。除了他,再也没人配穿这个。”叫自家爹爹牵着的黛玉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哥哥好看。”
林瑜被打趣地无奈,又不好和长辈说什么的,只好弯下腰看着黛玉问道:“哪里好看?”
黛玉伸手,林瑜会意地将她抱起,小姑娘歪着头打量他玉白的侧脸,认真道:“哪里都好看呀!”
贾敏摇头,与林如海笑道:“该给黛玉启蒙了,连夸赞的话都不会说,一个劲的就好看好看的。”
林如海犹豫一下,道:“她还小呢!”叫名四岁,其实也才过了三个春秋。
“不小了。”贾敏慈爱地看着搂着瑜哥儿的脖子,不知瑜哥儿说了什么,她的小脸笑得开怀,在小儿夭折之后,也还是第一次看她这么开心。她的年纪也大了,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个福分再有个亲生的儿子。如论如何,该教的都得先教起来。女人这一辈子啊,靠天靠地靠夫婿,终究还得自己立得住。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倒也打发了路上的无趣。
黛玉还是第一次看见乡下的景致,新奇的很,拉着林瑜问这问那的。林瑜也不嫌小姑娘好奇得慌,一一耐心的回答。林如海和贾敏见她年纪还小,兼之又将要启蒙上学,便也随她去了。
林瑜又怎会看不出夫妇两个一开始的顾忌,笑着安慰道:“这里已经进了庄子的范围了,庄上都是知进退的人,不碍的。”
说是一个庄子,其实已经接近于一个小村庄了,地方着实不小。一样米养百样人,一开始庄里自然不是没有闲汉这样的人的,只不过现在都没有了而已。林瑜眼神柔和地抱着小黛玉下了马车,心道。
贾敏自带着女儿,在白术的引领下进内院安置,林瑜便带着林如海在庄上四处走走看看。
如今的庄上本该是农闲的时候,年节将至,家家户户本该屯足了猫冬才对。林如海却看到了一番在别的村庄里绝对看不到的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庄上不养闲人。”林瑜看出了林如海的疑惑,解释道,“也算是各司其职,各得其所。”
庄子上农活只是一部分,解放生产力这种事情对林瑜并不是很难,科学种植的书籍他应有尽有。但是,林瑜对于这里的期待不仅仅如此。
这个时代,佃户和主家的关系并不仅仅是租种土地,虽然比不上唐时那样完全的人身依附,但是在本朝不限蓄奴的风气下,佃户的处境也糟糕了很多。林瑜还不至于无情到想办法将这些律法上还算得上是平民的百姓,一个个变成贱户,日后便是一代代的家生子。看上去像是关系更加亲近了,如今也有一部分勋贵,比起外头雇佣的,更加相信这种一代代传下的家生子。不过,效果如何,只看贾府败落后的赖家就知道了。
“土地是根,借此将这些人扎根在这个庄子上。”林瑜一边说,一边带着林如海看了看几家庄户人家,“如今这里家家户户都有养猪羊,比起我刚接手的时候已经好过了许多。”
“那么多的肉怎么消耗?”林如海想起林松一家,心里叹一声家风不正,便不再想起,只是好奇地问道。
“家里有酒楼,正好用上。”林瑜叫人养这些牲畜的目的并不只是为此,更多是要提取油脂来制皂。只是现在与这个堂叔还不至于说这些,否则便有交浅言深之嫌——常年的书信交流到底比不上累月的相处,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里倒是一个世外桃源。”林如海满意地看着井然有序的景象,看样子这里很符合他一个文人对于田园之乐的向往。也是,这里人人衣着整洁,精神饱满,看见他们便自动停下来行礼。礼仪虽然疏松,但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可见都是生活得好了才有这般的讲究。
“桃源?若无规矩,哪来的方圆。”林瑜叹了一句,心道,日子好过了,这是不假。只是哪里都有想要不劳而获、还改不了好的人,对于这些人所采用的手段,就有点不足为外人道了。
当然,不是什么杀人放火天凉王破,林瑜还不至于到如此看轻人命的程度。
“规矩?听着倒像是法家的声气。”林如海看一眼身边的堂侄,意味深长地道。
一听这句,林瑜摇头笑道:“如今,还哪来的法家呢?”他的本意,也不是什么法家。林瑜知道自己这个堂叔一时会错了意,也没有急着解释。
“也对,自汉武之后,再无杂学。”顿了一下,林如海笑道。
就像是林瑜所说,他二叔爷、即林松一家今晚不意竟迎来了稀客,只可惜这稀客带来的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按理说,身为一族之长他并没必要再走这么一趟,但是这一回林松做得委实太过了一些,他顾着一族的名声,少不得亲自过来。
同是木字辈,他又是族长,很不必给多少脸面。只是多少看在这两年林松每年给的那些好处的份上,他才来把事情一说,然后也顾不得林松焦黑的脸上那发青的神色,一拱手就匆匆地告辞了。
林松强撑着笑脸将族长送走,回头一关大门,还来不及回到厅中,就忍不住大发雷霆道:“林治,看看你做的好事!”他一眼瞄到边上探头探脑的门房,好不容易强忍了怒气,一甩袖子往里走去。
名为林治的小儿子只好苦了脸,恭敬地低着头跟了上去,心里将出这个主意的陈氏给骂了个臭死。
这林松有两个儿子,大儿林滂不过考了个举人。三年前花着家里从林瑜那边谋划来的财产,捐了个小小的知县官,如今正在外地上任。小儿林治更不堪,整日里在街面上闲逛,没钱时不过这么混着,如今倒也学会了摆一摆林家二爷的款。更有那一起地痞流氓见他阔绰起来,上杆子的叫着二爷,哄着他拿钱吃酒作乐,倒也说得上一句交游广阔。
这一回,说来也简单,不过就是今年的花销大了,可不就得从年底送来的庄货上想法子补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