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辰子悄悄至偏厅,看了眼绑着手脚百无聊赖的坐在一边椅子上的张晗, 仔细瞅瞅了他手上的绳结, 心里知道了, 没叫里头人发觉又回了主厅之中。
“回大爷的话, 是漕运上常用的绳结没错。”想到了来时路上下属的来报,他又道,“那个原本跟着来过一次的人又来了,这一次约莫是来踩点的。”
漕运?辛宗平一头雾水,看着林瑜的神色不如往日, 就屏气凝神不敢开口说话。
“果然是这样。”林瑜面无表情,吩咐道, “传话下去,整座别院戒严, 外松内紧以待来客。”
辰子应诺,低首退下。
“宗平, 你跟我来。”林瑜转身,向着偏厅的方向走去, “我们去好好审一审我那个小舅是怎么惹上漕运的。”
辛宗平忙跟上, 心道大爷可真是气坏了,往常再怎么都没用这般失礼的口气说过话。
也不怪林瑜生气,漕运这二字辛宗平这样的书生不大晓得。但是, 某种程度上来讲, 算得上是从后世来的林瑜却很清楚。或是说, 换了一个词的话, 哪怕不了解的人也会觉得如雷贯耳。
漕帮。
所谓漕帮,又称粮船帮,其实就是青帮。在林瑜上一世的历史中,漕帮在雍正初年取得合法地位之后,就飞速发展壮大,直到乾隆年间势力已经让北京无可奈何,甚至还出现了“乾隆入帮”的传说。
传说多无稽,但是由此可见,这样的漕运发展到一定程度是一股怎样的势力。
如果还是不够了解的话,民国时期的杜姓大佬便是青帮出身,对于青帮势力之广、绵延之久可窥一斑。
而听辰子脱口而出的漕运可知道,现在的漕帮应该还是在草创阶段,甚至漕帮这个词还没有出现。否则,身在姑苏,紧邻漕运的他们不会对那样庞大的组织一点了解都没有。但是,这样一群贫苦汉子结成的社党对于林瑜这样的人来说无疑很麻烦。
若他仅仅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遇到这种事,完全可以凭着林如海的名帖去官府借人。只要将张晗保下,破费一些喂那些兵油子并不是什么大事。
只可惜,林瑜自己也有一大堆见不人的事,贸贸然地请官府势力介入,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再说了,相比于已经开始糜烂的官军,他还是更加相信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护卫。
更何况,他内心对还没有正式成型的漕帮很感兴趣。
偏厅之上,张晗正无聊地透顶,又没人理他,只好自己把玩着胳膊上的粗麻绳,一不小心就把绑得好好的绳结给拆了开。他沉默了一下,看看手上的绳子,想着是不是重新给绑回去。一抬头正好对上大步走过来的自家小外甥,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往后缩了一缩,连麻绳掉到了地上都不自知。
见小舅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林瑜冷笑一声道:“行了,别演了,我就不信你在漕运船上带了那么久连个绳子都解不开。”更遑论,这还是他自己绑上去的。
张晗一听,大惊失色,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来找你了?”也不顾腿还被绑着,整个人蹦了起来。
“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那帮人怎么敢正大光明地跑来我这里要人。”林瑜上下打量了以前的白面书生,现在已经被晒成蜜色的小舅,道,“我倒是好奇,你是怎么跟那群人给搭上的?”
张家虽不是什么官宦人家,但是如今勉强也算得上是书香之庭,远不是漕运上的人可以接触得到的。
张晗忍不住就僵了脸,心道这可怎么说,难道要说是自己硬凑上去的吗?原本想着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社党,没想到阴沟里翻了船。
林瑜一瞧他的样子,心里就有数了,皱眉道:“我知道了,又是自己作死是吧!”一边的辛宗平歪了歪嘴角,心道这作死二字还真是解得切。
张晗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也不是故意的,不过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怎么还不放我走,要是连累了你就不好了。”自己是个读书人的张晗知道一个解元公是多么的不容易,眼看着小外甥的前途一片锦绣,要是因着自己的破事给搅和进去了,那自己还不去立时死了算了。
“放你走?晚了。”林瑜微眯了凤眼,道,“只怕已经有人要摸过来了。”
林瑜说得没错,在打听清楚了汤山的别院只有今科解元郎一个带着些丫鬟婆子住着之后,翁老大心一横,点上自己最心腹的几人,就准备去抢人。
“我们这一回只是将张晗那小子给抢回来,最好不要叫人给发现了。”翁老大自己也换下了簇新的棉布长袍,穿了一件灰不溜秋的短打。自他和另外两个一起将漕运给吃下来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这样简陋的衣服了。
他也不敢将所有的心腹都带走,还须得防着另外两个,万一他们要是趁人之危,一个张晗可弥补不了他的损失。不过,畅想一下他随意说出来的那些个制度,翁老大虽然没念多少书,但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那么大,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要是真的将他的想法推行下去,他能不能得到完整的漕运难说,但是他一定能压了另外两个一头,成为真正的老大。
“是!”十来个壮实的汉子应一声,腰上插上木棒,就等着天黑之前摸出城门。
翁老大满意的看一眼这些个顶个精神的好伙计,这是他在漕运立足的本钱。都是这几天他偷偷按着张晗说的方法选出来的最守规矩的人,而以后这样的好汉子会越来越多,到时候他也不必这般小心翼翼了。
“没叫那边知道吧?”他转头问莫老三。
莫老三忙回道:“那几个小虫子都叫人盯着呢,这时候早喝得烂醉了,再没人知道您这时候去哪里的。”
“那就好。”翁老大很满意,更是觉得张晗说的道理有了效验,也就更放不下这个秀才了。要不然天底下穷秀才那么多,他又何必冒着得罪巡盐御史的风险,亲自把人给请回来。
“须记住了,千万悄声,不能叫人发现了,不过……”翁老大的眼睛中闪着叫人不寒而栗的光芒,他比了比脖子,道,“万一真要被瞧见了,除了里头那个解元郎,别的弄死无论!”横竖这些富贵人家也不会将仆下的性命放在心上,只要不碰主子,应是没问题的。
翁老大自觉对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家心理很了解,毕竟他如今也是一般的丫鬟婆子伺候着,哪里又正眼瞧过这些人了?
赶着城门关闭之前,他们一行数十人分批出了城。守门的里头有他们的人,是以哪怕他们这些人身上鼓鼓囊囊的看着就像是寻事去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他们平安的过去了。
“那些是什么人?”正巧齐达巡视过来,看着翁老大离开的背影,就觉得有些眼熟,也不知哪里见过似的,就问一边放人出去的兵卒。
“回齐总旗,是走镖的,出城提货去。”那兵士憨憨一笑,道。
“是这样吗?”齐总旗纳闷地挠了挠鬓发,瞧着样子倒是像,可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只是想不起来。
“小的验过文书,错不了。”另一个兵士放了一个拉着辆空板车的大汉出去了,听见他们说话,便笑道。
齐达摇摇头,只道自己多心,转头走了。
见他离开,那两个兵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却没想到,齐达火速回身,照着两人的头就是两下,喝道:“胆儿肥了是吧,敢糊弄你爷爷,什么时候你小子还能看文书了我怎么不知道!”
那两人只道过关了,哪晓得齐总旗给他们来了这么狠狠的两下,脑袋不由得耷拉下来。幸好这时候天色已昏,城门内外往来的已经没什么人,也不用怕丢人丢到家。
齐达瞅着这样子就知道里头有故事,打了个呼哨叫另外两人先替着,自己拎着这两个家伙的领子今进里头去好好盘问。
城门离别院还有十来里的距离,翁老大几人找到事先准备好的车马一路慢悠悠的往前走。他们倒是想疾行,但是太扎眼了一些。再者,就算到了地头,他们也得等到夜半三分之时再动手。既然这样,还不如慢慢地走,走夜路虽然不安全,不过他们十来条壮硕的汉子,凭谁来都不怕。
翁老大也自信,在这金陵城里头他大小有几分薄面,道上的人见了他多少会尊敬几分。
“张晗那小子关在哪里都打听清楚了?”他靠在车板上,问道。
“都清楚了。”冯二低声会道,“小的都踩过了点,他应该是被关在了客院里头,锁着门。”
“哦,在客院?”翁老大怀疑地问道。
“可见那新科解元与张晗却是甥舅关系,要不然只管柴房一扔,又何必好好的招待。”莫老三忙道,又问着冯二,“这大家公子出行竟没带个护院?没人看着张晗?”
冯二摇头道:“护院当是有点,只是少。”便将自己见到的两班护卫巡逻的时刻说了,然后道,“想来是排不开手,就拿大链子把门锁了了事。”
再者,到底是甥舅,又没有什么化不开的大仇,这般已经算得上谨慎了。
“那就好。”听这么一说,翁老大放心的点点头。
一行数十人在离着别院还是有一里来路的时候,留下莫老三看着车马。其他人则在冯二的带领下,悄悄地继续再往前走。
这种打家劫舍的活计,他们中好几个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等到别院里头灯熄人静,他们就找了一个地熟练的翻了进去。
“果然没几个人。”等到了里头,翁老大不由得更加放心了。也是,汤山这地向来都是达官贵人包圆了的,这附近往来的哪个不是非富即贵。便是这附近的老百姓都比别的地有见识一些,再胆大的贼寇都不敢来这里捋虎须。这要有个万一,命都没了还哪来的好日子可享。
没成想,这里却叫他给摸了进来,其实也不怎么样嘛!翁老大心中不禁腾出一股豪情来,原本连看都不稀得看他们一眼的所谓大家之族的性命都捏在他手里的感觉实在叫人上瘾。
“前头就到了。”冯二的声音将他从美好的景象中拉了回来,翁老大也是个从万千狠人中拼杀出来的人物,迷茫了一瞬间就妄想中回过神来,盯着眼前铁将军把门的院门,道:“就是这里了?”
冯二从腰间布囊里头摸出一个小小的铁片,凑到门锁上一边细心地摸索,一边道:“是这里,我亲耳听送饭的婆子说的。”
捣鼓了一会子,他喜道:“开了。”然后将松下的铁链子喜滋滋地往腰上缠,这也是个好东西呢!
翁老大眯着眼镜看着里头,也不关心他小偷小摸的行径,轻轻踢了一下他的脚后跟,示意他打头进去。
冯二忙咽了咽口水,伸出手轻轻地推开了院门。大门发出吱呀一声,他顿了顿,一狠心干脆全部打开。院门背后的景象在明亮的月光的映照下被他们尽收眼底,就像是冯二说得一样,这里没什么人看守,整个院子安安静静的。
翁老大一瞧,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就不耐烦地拨开挡在前头的冯二,一脚踩进了院门。冯二和剩下的几个汉子忙跟上去,走到天井处,以他们的目力也能看到里头的房门了。
翁老大定睛一瞧,发现房门上的锁居然只是松松的挂在一边,心里一惊,喊道:“不对,快走!”
话音刚落,四处火把亮起,把翁老大等人的眼睛给晃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带来的心腹已经都叫撂倒在地了,自己的脖颈上也架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他能感受到刀锋带来的凉意,以及自己脖子上细细的血线流下,那轻微的刺痛在这一刻像时被无限放大了一样直直地刺进了他的心。
栽了,他想。
就像一出无声的默剧一样,无论翁老大怎么问身后的人、怎么叫骂,都没有一个人理他,他们身上的木棒还有做老大的一把贴身匕首都被被搜刮了个干净,这才押着他们向着主厅的方向走去。
所有的这一切都在无声之中进行,翁老大的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寒意来。
原本漆黑只有月色的别越各处已经点上了灯笼,翁老大似乎可以看见阴影之中影影绰绰的人,他不由得瞪向边上一脸茫然的冯二,就知道这个蠢货是被人给骗了。
也怪自己没有多派个人确认一下,只道是一个少年书生独个儿住着就没放在心上——哪怕是解元公呢,还不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才十二岁,能顶什么事。虽然顶着个巡盐御史侄子的名头,但到底不是嫡亲的儿子,人家也不见得着的多在意——没想到今儿个竟然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若是还有出去的一日,他必要在场所有经历过今日这一幕的人全都不得好死。
紧走几步路,再转过一个弯,出现在所有人眼前的就是一个灯火辉煌的主厅。
已是深夜,厅中却用了好几支儿臂粗的白蜡烛,四处的角落里巧妙地放着几面玻璃西洋镜,将这个主厅照得宛如白日一般。
翁老大艰难地抬起头,就看在高堂之上端坐着一位宛如神仙中人的小公子,边上一个青衫书生捧剑侍立,要不是情形不对,自己为鱼肉,翁老大还是很欣赏这样的画面的。
见他们走进来了,那捧剑书生却像是没有看见他一样,冷冷地道:“外头的清理干净没有?”
“已经一并抓了来。”翁老大听见押着自己的人从自己的身后走出来,单膝跪地,简短地回道。
心神动摇的翁老大向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留下来看车马的莫老三垂头耷脑地被按着,一条腿拖着,想是被收拾了。
行了,最后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本来还指望是冯二看瘸了眼,错把老虎当家猫,别院守卫严谨并不是针对他们的翁老大心道,人家真是知道他们来,还特地设了全套给他们钻。可怜他们一群蠢货,还真的高高兴兴地钻了进去。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少年书生,还是今科解元公,既然知道他们会来,完全可以寻了官府来解决这一件事,都不必与他们这样的人碰面,何必大费周章地自己动手。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出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