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永信没敢径直回家,他先找到了徐半仙。徐半仙一年这张血淋淋的嘴脸,吃惊不小,一边领他回家弄水洗脸,一边询问事情原委。听学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就问:“那人张得什么样?”
“五大三粗,一脸横肉。”
“咳,这种人你也敢诈他?哄哄不就结了。”
“开始我看他信了,上赶子求我算,就想诈他一下。我想赚两个铜板。”
“结果呢?”
“一个也没赚到。”
“看人下菜碟,干什么都一样,先把人的脾气弄准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停了一会,又说,“算了,好歹小命没丢了,三过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回家调养几天吧,记着,那边儿你再别去啦。”
一看见肿翻了的嘴唇和嘴唇下牙床上的空洞,几乎等不及他开口解释,家里就又掀起了一个不小的**,先是孩子们吓得直叫,跟着是玻璃花儿眼绞尽脑汁最恶毒的泼骂,泼骂时也不忘埋怨自己一时昏了头,掏出两枚大洋,让这个败家子儿去败坏,老丈人也不顾体面,骂出了脏话,丈母娘索性不再指桑骂槐,直截了当地抱怨老天爷不长眼,让女儿嫁了这个荒料秧子。所幸甄永信明显增强了对家庭暴力的抗击打能力,在泼骂声还没完全消停时,就能躺在炕上,发出某种比较香甜的鼾声,白天实在跑得太累了。
毕竟身体还年轻,没过一个礼拜,嘴唇就完全消了肿,两颗门牙是不能再长出来了,闭嘴时,嘴唇上明显能看出一个凹处,而张嘴时,那里就有一个黑洞,看上去,人一下子比原来老了许多,可甄永信并不在意,反倒有些高兴,因为徐半仙告诉过他,年轻人是不容易端起算命这个饭碗的,嘴上无毛,说话不牢,缺的就是那份儿信任。如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正好是外出闯荡江湖的本钱。这样,在嘴唇完全消肿的第二天早晨,甄永信重新带上八卦图和手摇铃铛,把褡裢挎到肩上,临出门时,没忘记往褡裢里装一个烙饼,匆匆忙忙出了城。
记着师傅的话,这次没敢往东走,而是往人家相对稀少的北边走去。北边山路多,胡子也多,心里就比往东方走时稍微惊慌一些。翻过野鸡岭,到了一个村庄,村庄并不大,二十几户人家,零零散散地座落在一条溪水的两边。甄永信摇了几下铃铛,村子里的狗就叫开了。开始是几只,声音也不甚高,慢慢就连成了一片,声音越发高亢,像老丈人家的人骂他似的,心里就有些窝火,想这畜生也是欺负人的。他想加快步子,赶紧离开这里,免得听这此狗的泼骂,正这时,一家街门开了,出来一个妇人,五十上下,拿手在眼上打着眼罩,望着他,妇人头上的门梁上挂着红布条儿,知道这家新添了丁。
“先生算命哪?”
“批八字儿,择吉日,看风水,观面相。”
“不知先生算一卦,多少钱?”
“说得准,凭赏,说得不准,分文不取。”
“请先生给俺孙女儿算一卦吧。”说着,就把算命先生领进屋里。这家是五间瓦房,女主人住东屋,里屋挂着粉色门帘,不时传出婴儿的声音。甄永信知道,那该是新妇的房间。女主人炕里边儿叠着一铺一盖,板板整整的,铺盖上只摆了一个绣花枕头,甄永信断定这家女主人是个寡妇。女主人说出孙女儿的八字时,甄永信说,“不忙,不忙,我还是先给老姐姐算一卦吧。”
“咳,老目花眼的,命都明摆着的,算啥呀,还得多花钱。”
“不要紧,这一卦算我送给老姐姐的,不要钱。”一番怂恿,女主人就报上了生辰八字,甄永信举着右手,一袋烟工夫,就掐算完了,“老姐姐的命挺硬啊。你的喜神是金,是剑锋之金,四柱大运还行,只是五行不太均衡,六岁半起运,十岁那年四柱现偏煞,不利于健康,对吗?”
女人翻了下眼珠子,想了一会儿,说,“大概是感了一次冒吧,那年冬天。”
“唔,”甄永信接着掐算,“老姐姐该是十六岁那年动和婚。”
“错了,”女主人纠正,“我是十八岁那年冬月十六出的门子。”
甄永信略微一愣,把这一块儿重又掐算了一遍,皱了皱眉,摇头说,“不对,不对,你准是把八字报错了,你要是十八岁出嫁,你该是戌时出生,可你报的是亥时,你看,乙戌相交,十八岁动婚,而乙亥相交,应是十六岁动婚。”
“也许是吧,那会儿家里孩子多,老人都记不清了。”
甄永信又掐算一会儿,手指就像被烫了一下,轻微哆嗦了一下,又皱了下眉,“老姐姐三十五岁前后,四柱中有七煞出现,不利于夫主,是你命中的大坎儿,不知闯过没有?”
女主人眼圈就湿了,红着眼睛摇摇头,“没闯过,俺三十八岁那年,那个死鬼就走了。”
“哦,”甄永信接着掐算,“老姐姐晚景还不错,五十六岁那年夏天,就会转运,再往后,就可以享福了。”
“先生真是活神仙,全让你算准了。”
甄永信又让女主人报出孙女的八字,就坐在炕沿儿掐算起来,又过了两袋烟工夫,开始解卦了,“你孙女的命和你差不多。”女主人听过,心就沉了一下,脸也绷紧了,“喜神也是金,不过是剑柄之金,四柱还算平和,只是阴阳不够均衡,命中缺土,起名时最好选带土的字儿,六岁起运。”甄永信又掐了一会儿,停了停,又说,“咳,这孩子命硬,前半生都不利于父亲,一生有三道坎儿,都险。”
女主人登时慌了神,抓过甄永信的手,“先生,有没有法儿给解啦?你得帮俺解解。”这时甄永信才相信,刚才自己的话说得太重,女主人说话时,声都直了,两手冰凉。
“别忙,别忙,有法儿,有法儿,等我想想。”
甄永信还没来得及想法儿,门帘儿一挑,就蹿出一条汉子,“听这狗嘴胡吣,妈,你信这骗子干啥。”甄永信几乎来不及看清这汉子的面孔,就觉得后脖梗被一只大钳子夹住,抓小鸡似的把他拧到门外,推到街上,威胁说,“你敢再来放臊,我敲断你的狗腿!”
甄永信弯腰拾起地上的八卦图时,扫了一眼这汉子的背影,虎背熊腰的,脊梁骨里就冒出了一股冷气,想想一周前的遭遇,两腿便开始发颤,也没敢多想,扛着挂八卦图的杆子,匆匆往回赶。
“当时你不知道她儿子就在里屋?”听完徒弟的诉说,徐半仙半睁着眼睛,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徒弟问。
“不知道。”
“其实你应当知道。吃咱们这碗饭的,光会察言观色是不够的,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说完,又闭上眼睛,接着教训,“再者说,解卦时,你出那么大声干什么?凡神,信则灵。你让不信的听见了,不出乱子才怪呢。”
“我看她信了,想大吓她一吓,就把嗓门放高了,你不是说,见了女人就往死里吓吗?”
“可你却让男人听见了。”徐半仙坐直了身子,训斥徒弟。
往后的几天里,甄永信过得比较郁闷。城东城北那边,受了惊吓后,就不敢再去了,眼下只好在城南的几个村子里转悠,偶尔给人算上几卦,人家不是说算得不准,就是等解完卦后,嘻皮笑脸地赖帐不给钱,几个顽童也跟在身后起哄,有时还拿石子儿往他身上扔。因为没见到预先想象的进项,回家后泼骂、呵斥、挖苦,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一天傍晚,又是一无所获,甄永信扛着八卦旗正往城里逛荡,在城门口的人群当中,忽然有人拽了他一把,转头看时,是师傅,急三火四地把他拉到离城门不远处的大车店墙根下,神色有些慌张,等不及他开口,就结结巴巴地告诉他,“出事啦!”
“什么事?”甄永信纳闷。
“你干的好事,”师傅狠瞪了他一眼,“你惹的乱子,你还装糊涂。”
“我没惹什么乱子呀,这几天。”
“上次你在北山后的村子里,给人家孩子算命,说人家孩子克父,不几天,那孩子的奶奶就把孙女淹死了,孩子的妈就疯了,媳妇的娘家就不干了,婆家无奈,就把事儿推到你身上,说是你唆使人家淹死女婴,人家就告了官。今儿个一下午,老毛子警察到夫子庙前来过几次,要捉拿你。那老毛子还讲什么理?抓到人犯,也不审问,就拉到城外枪毙,你想想,这些年,他们滥杀了多少人?”
“他们怎么知道是我?”甄永信开始发毛。
“人家说得清楚,一个扛着八卦图的算命先生,掉了两颗门牙,不是你是谁?”
甄永信觉着身上有些冷,两腿开始抖动,一股热流正从大腿间流下,一直灌进鞋窠儿里。
“怎么办?师傅。”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跑呗。看,顺着城边儿那条官道,一直往北,记着,别在道儿上走,要在道边儿的野地里走,趁着夜色过了岗子,到边外去,那里老毛子就管不着了。”
说罢,往甄永信的褡裢里塞一包桃酥,拿过八卦图和手摇铃铛,直到甄永信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