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难道就不能这样坚持么?
他也可以等她十九年啊。
可是,他可以等她,却不想害她。
偏偏他若等她,便等同于害她,等同于让她不开心。
他不想让她不开心。
罗钰悄悄退出院子,又从围墙根儿翻了过去。
看着远处摇晃的树影,阿幸抿紧了唇,看着笑地开心的三爷、夫人,还有七月,他叹了一口气,抱着剑,身体依旧如修竹般挺直地守着眼前的三人。
罗钰一翻出墙,就被急得快哭的福元迎上来,马也被牵了过来。
罗钰也不说话,翻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腹就向前疾奔。
福元“啊啊”地叫唤着,手忙脚乱地也上了马想追上去。然而罗钰那马是神骏的悍马,福元骑的却是匹骟过的温顺小马,本来马就比不过,罗钰骑术又甩了福元一大截,信马狂奔起来,福元便是急死了也追不上,一转眼就不见
了罗钰的踪影。罗钰骑着马狂奔,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捡那人少的地方跑。被饲养在皇宫大内的骏马少有这样尽情奔跑的机会,此时得了机会,便一个劲儿地撒蹄狂奔。风吹地他的鬓发
狂飞乱舞,春日的风还有些料峭,钻进他衣衫里,吹地胸膛一片冰凉。
跑了不知多久,胸膛都凉透了,才驱着马慢慢地往回赶。
路上便遇上寻来的福元和侍卫们。
不搭理福元哭哭啼啼的哀求,罗钰依旧没回宫的意思。
他牵着马,慢慢地走在这片名义上属于他的土地。
路旁的民居商铺,客栈酒家。路上的男女老幼,士农工商。喧嚣热闹的人间烟火,耳鬓厮磨的风月悲欢,似乎通通都与他无关。
日上中天,已是午饭时分,街道上无处都飘荡着诱人的香气,有从民居中飘来,有从路旁的酒楼飘来,还有从那推车沿街叫卖的小摊上飘来。福元牵着那匹不中用的小马,马脖子上还挂着刚在定国公府门前买的猪蹄儿酸梅等物,因被油纸紧紧包着,香味并不能透出来,即便透了出来,那寻常的卤物,也比不上
这满街上刚刚出炉的新鲜香气。
罗钰却忽然停下脚步,对福元道:“找个地方,吃饭吧。”
福元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欢喜点头。
不回宫便不回宫,知道饿了吃饭也是好的。最后福元找了一家干净精巧的酒楼,叫做浮云楼,算得上京城有名的酒楼了,其招牌菜“浮云三最”,桂花鸡,太白鱼,鲍鱼盏,最为驰名,福元没入宫时就听说过,一听
罗钰要找地方吃饭,便带他来了这地儿。
进了浮云楼,福元要了个二楼临栏杆的位置,放眼望去整个酒楼一收眼底,便是有人行刺也好反应。
小二很快就伶俐地凑上来,含着笑问客官要点儿什么。
罗钰坐下,没搭理小二,扭头见福元两手空空,便对他道,“把刚才买的那些卤味拿上来。”
又对小二道:“来壶水。”
小二脸色一僵,福元赶紧往他手里塞了块银子,这才没让他发飙,麻溜地端水去了。
福元赶忙又去楼下拿卤味。
福元跑下去的时候,一楼包厢里正出来一群人。
穿着花花绿绿,色彩分明,一出来便让大堂里漾满了馥郁的香气,莺声燕语更是让大堂里的客人纷纷看过去。
却是一群妙龄少女,还是一群显然出身高贵的妙龄少女。新朝建立三年,许多事物都还是沿袭旧制,但有些东西却悄然有了小小的改变。或许是因为当朝有一位女尚书一位女将军,或许是因为礼部倡导权贵家的女儿们也多多出
门见识,又或许是一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群女追郎戏码,如今京城达官贵人家的女儿们并不像前朝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结伴出门游玩是常有的事。
只是,眼前这群少女显然分成了两个阵营,莺声燕语不是在说玩笑趣事,却是在互相攻击。
说“互相”也不准确,单方面围攻还差不多。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齐小姐啊,啧啧,你怎么还有脸出来?”
“有些人哪,脸皮就是比城墙还厚,我可是听说了,某人今儿一早就想进宫,可惜呀,没进去!”
“所以说这是刚吃了闭门羹,就没事儿似的出来玩儿了?”
“换了我,早躲在闺房几个月不敢出门了,怕羞。”
“真是没一点儿女儿家的矜持,跟那乡村野妇似的,追着男人跑,不害臊!”
……
小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面带嫌弃语带讥讽地指点着中间一名黄衫少女,声声如莺,更如刀。
随着她们的讥讽,大堂里的客人也都不禁将目光投向那黄衫少女。少女明显比其他小姑娘们大一些,十八九岁的样子,个子也高挑,匀净白皙的鹅蛋脸儿,凤眼长眉,长地十分漂亮。这样漂亮的姑娘,被人大庭广众之下指着鼻子讥讽,
一般都会受不了哭鼻子。
然这姑娘脸上却没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仿佛其他少女说的都是耳旁风,只皱眉看着挡路的少女,平静地道:“劳烦让一让。”
她这平静淡然的模样,倒愈发显得其他姑娘无理取闹胡搅蛮缠了。
其中一个小姐便愈发恼怒了。
“真是不知道齐大人齐夫人怎么教出你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莫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齐小姐猛然抬头,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姐,“孙小姐,请慎言!”终于激地她发怒,那孙小姐不仅不害怕,反而还得意起来,仰着脖子道:“怎么?被我说中了?哪家的姑娘像你这样不知羞耻呀?定然是你们齐家家风不正,我看不仅齐家
的女儿不能娶,齐家的男人也不能嫁,诸位姐姐妹妹,你们可要记住了,千万别让父母胡乱给定了齐家这样的人家,表亲堂亲的姐妹也提点着点儿。”
有几个少女嘻嘻哈哈地附和。
那黄衫少女这下彻底动怒了,双眼通红,忽然叫道:“我怎地不知羞耻了?我心慕陛下,我追求陛下,又没使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怎地就不知羞耻了?怎地就是家风不正了?若说追求男人便是家风不正,你——”她忽然指着那孙小姐,怒道,“你姑姑家的的那位……小姐,当初不也曾追求陛下,那时她可还有婚约呢!”她含混了一下,没将孙小姐姑姑家那位小姐的名字说出,然后面一句却说得
清清楚楚。
那孙小姐脸色顿时白了一下。
然还没有停止。
黄衫少女冷笑,指着那群姑娘一个个算起了帐。京城贵女就那么些,认识的都是一个圈儿里的,当初那么多贵女轰轰烈烈地追求陛下,其中不少都与眼前这群少女关系匪浅,甚至就是这些人中,也不乏当初曾经亲自追
求过的。
只不过如今所有人都明白了所谓追求不过是妄想,于是所有人都退却了,只剩她一个还在坚持。
于是她就成了那个被排挤的异类。
黄衫少女说地痛快了,然而对面那群少女却一个个羞愤难当,也不知是谁突然动了手,立即文斗变武斗,一群贵女们泼妇一般厮打成一团。
“啊!”
被其他人仇视的黄衫少女自然是被重点照顾的对象。堂下客人有的着急着想拉架,但一群贵女打架,他们男人哪里插得上手,真插手了,最后恐怕落不得好还惹得一身腥。更多的人却还是兴致勃勃地看热闹,看热闹不嫌事
儿大地在一旁煽风点火。
福元抱着卤味跑上来时,就恰逢少女们厮打地正激烈地时候。
他惊恐地越过战场,一路小跑上了楼,就见他家陛下正定定地看着楼下。
他放下卤味,也望过去,却才在楼下那群疯婆子里发现一个熟人。
“呀!那个是齐小姐!”他惊叫起来。“陛、陛下,齐小姐她——”
齐小姐快被那群疯婆子打死了呀!
罗钰拆开那卤味,一边拆一边道:“叫人把她们分开,弄清是谁先动手,先动手的送到府上,传我的旨,让她父母好好管教管教女儿。其余地,也都送到各自府上。”
说罢,看也不看楼下一眼,也没拿筷子,伸手拈了一只梅子便往嘴里送。
梅子入口,那刺激的酸味儿顿时令他的脸皱了起来。
好酸。这场众女酒楼厮打的闹剧没闹多久,一群面相英武气势冷厉的男人突然冲进来,浑然不管什么避嫌什么男女之别,小鸡儿一般把众贵女一个个拎起来分开,再一个个扔麻
袋似的贴着墙扔成一排,只有被围在最里面的黄衫少女,也就是齐小姐没有遭受这样的待遇。
贵女们惊恐异常,惊问是何人,还有贵女哭哭啼啼地说要让父亲砍了他们这群人的头。
这时福元出场,举着块内廷的令牌,冷着脸呵斥哭闹不休的贵女们,又宣读了罗钰的命令。
堂中一片哗然,众人这才知道,这场闹剧竟然落入了天子眼中。
哭闹的贵女们通通像被掐住脖子的小鸡,脸色惨白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唯有齐小姐看着福元双眼晶亮,又往酒楼四处望去,却没发现任何疑似的人影,知道他定然已经走了,心下有些落寞,但更多的,却还是欢喜。
贵女们被一个个地送回了家,齐小姐留在最后,走到福元身边,期期艾艾地问:“公公,方才、方才……”
福元含笑着点点头。
齐小姐登时又羞又喜。
羞地是她那般泼辣无状的样子被他看到,喜的是……起码他看到了她。
福元瞅着齐小姐,不由担忧地问:“齐小姐……你,不疼吗?”
齐小姐被众女围攻,虽然花拳绣腿造不成什么大伤害,然而那么多双手又掐又抓又挠的,光是脸上、脖子上便有不少伤了,此时的模样简直凄惨极了。
福元真怕她脸上那几道伤口留下疤,女儿家的脸,便是留下一点点疤也是不行的啊。
齐小姐愣愣地摸了摸脸,旋即痛嘶一声,疼地眼泪立马掉下来了。
福元目瞪口呆。
等福元回到宫里时,罗钰已经又在处理政事了,他穿着冠冕朝服,正襟危坐,全然看不出白日出去的那副模样。
好容易等到他批完奏折,靠在椅背上休息喝茶,福元凑上去,跟他汇报酒楼事件的后续。
说道最后,鬼使神差地,便把齐小姐脸上受伤却不自知,还巴巴儿地跟他确认陛下是否真来的事儿说了出来。
说完又觉得不妥,干笑着道:“奴婢、奴婢就是担心,姑娘家脸上万一留了疤就不好了,齐小姐大大咧咧地,也不知道操心自个儿。”
罗钰默默地喝完一杯茶,一个字没答。
就在福元以为得不到任何回应时,忽然听他淡淡地道:
“明儿让黄太医去齐府一趟,给齐府上下都看看。齐爱卿整日殚精竭虑为朕分忧,朕也要为他分分忧。”
福元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响亮地答了一声“是!”。
黄太医……可不正是那位擅治外伤,擅去疤痕的太医嘛!陛下脸上的疤便是多亏了黄太医才淡了许多。
说是为齐府上下都看看,可如今……最需要黄太医的,可不就只齐小姐一个嘛!想起那微笑着说“我心慕陛下”的少女,福元忽然觉得,或许,她的等待终于要熬过寒冬,迎来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