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偷偷望了眼康熙,却倏地瞥见汗阿玛背后四哥冲他极为赞许点了点头,心头不知怎地一动,又道:“但离娄章尚亦有言: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然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注4]”深吸了一口气:“所以儿子认为,小恩与大善往往并无明显界限,天家子嗣需要权衡江山社稷,可兄弟亲人之间如果都不能权益方便,岂不是太失了人情?大善者,亦需小善而为之,点点滴滴,锲而不舍,方能暖人心、和其家、定安邦。”
康熙一愣,知道这个儿子是为先前那事开解,但引经据典说也十足道理——若非当真挂怀,何至于又为了小事心乱?于是咂摸着那句“暖人心、和其家、定安邦”,越品越觉得字字珠玑,不觉心情大好,着太监取来一刻有“公道自”小金秤,赏给胤禩:“那小恩还是大善,希望皇儿自有度量。”说罢到底爱怜地摸了摸胤禩脑袋,又问了小九小十几个简单问题,才扬长而去。
一旁雍正爷看着,亦心想到:想来那几日小八频频寻自己说笑,不也是想要自己与德嫔之间权衡么?虽然此人性喜小恩小惠,但究其缘由还是心太软罢了。于是瞅着得了那小金秤与皇父夸赞,重欢欣起来小八,内心也着实欣慰。
而胤禩恰巧回望,冲他盈盈微笑。雍正爷心头一跳,慕地美滋滋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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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故事下来,雍正爷与小八关系自然也缓慢回暖。
只可惜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
他这么偏帮胤禩,太子爷心头就不爽了。雍正爷虽是个直脾气,但是素喜避其锋芒,尤其是他现身份略高,自不愿被早早地竖了典型。所以被太子爷叫去毓庆宫几次,也只生硬地绕开了话题。只可惜他帝王久了,隐忍功力再不复当年。好此时太子爷虽然心情骄傲乖张,却还是英明神武,至少不至于屈尊降贵为了捕风捉影事情真去难为弟弟,况且胤禛此刻看起来并无心同他争抢什么,走得近也只是同同样年幼小八,所以看到他这位冷面四弟要着恼,就卖了个顺水人情将他放过了。
但太子消停了,胤禛又去毓庆宫事情还是疯传进入了惠妃娘娘耳朵。想必这也是太子目,而惠妃娘娘看着前些日子四阿哥有些上杆子来讨好她宫中胤禩,本来心气儿还平了些,这会子又得闻了此讯,少不得明里暗里地酸了好几起。而胤禩并未与胤禛交好之前,却是也是为了卫贵人表现出了一些抱大千岁大腿意思,于是从来都不得重视胤禩即便心头发苦,却也只能闭上嘴巴全往肚子里咽。
这样情况便一直焦灼到了康熙三十年七月,胤褆、胤祉、胤禛、胤祺、胤禩随康熙巡幸边外。
雍正爷这半年同胤禩处忽远忽近,自己也着实觉着心头飘忽,只是又不想真放手去得罪太子,只好这样牵扯着。于是一日安了营,看着蔚蓝无际天空,心头闷了许久不自便想要发泄出来。就去马棚中想要寻匹马,哪怕只是溜个弯儿,散散这邪气!
却没有料到,马棚里头,他又撞见了那冤家。
胤禩手中正牵了一匹枣红色蒙古马,看到他,眼神微微一游移,笑容还是又挂了脸上:“四哥可要一起么?”
雍正爷不喜欢看到他这样笑脸——生气也罢、开心也好,这样面具却永远让他觉着与胤禩隔着一层什么,心底不平之气涌起,扯了一批黑马踩住马镫翻身而上:“走!”
他本来以为返生一世料定先机,必能步步为营,谁曾想越是看得通透,越是不得不耐心忍性。而胤禩则从来都是寄人篱下授人以柄,现下是连对谁笑笑,与谁多说了几句话,都不得片刻安静。结果两世宿敌,兜兜转转地竟心意相合,也是十足少见了。于是一个老鬼、一个少年便自抽高了马镫,夹紧了马腹,马鞭一扬,策马飞驰。
天高云淡,蒙古马虽然个头娇俏,却是耐久迅捷。远远看去,一时间奔马如打浪,交叠翻涌,真真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黑红交织,雄峻轻疾。风呼呼地打脸上,疼得似乎既凉爽又肆意。而胤禩胸中被压抑了许久捭阖之气也隐隐升腾,泛出一股子我命由我不由天激昂来,遂搭弦弯弓,急射飞禽。
一时间,十岁少年开始抽长身姿笔直地立于枣红马背脊之上,平素温和柔顺躯壳中又似乎自有一番雄浑韧劲。雍正爷看着始终超越了自己半个马身,凛然抿紧两腮弟弟,不知缘何就想到了苏东坡一句话: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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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4]:这一段也摘自《孟子·离娄》,是说“从前有一个叫淳于髡人问孟子:男女传递东西时候,手不能碰到,对不对?孟子就说了:对头!结果这厮又很贱地说:那你说嫂嫂掉河里了,弟弟是救还是不救啊?孟子就骂他:魂淡,嫂嫂溺水了你不救,豺狼之心!男女授受不亲是礼节,而亲人有难则当然要施以援手,这叫做‘权宜变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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