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民间吵吵得满城风雨,朝堂上却是静水深流,明知道对手已箭在弦上,偏偏一连十几天,大家都讳莫如深,不见人发难。
许萱河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的那根弦始终不敢有半点松懈,其他子弟也各自小心,朝中大臣对侯府易嫁的丑闻岂有不议论的,但是当面还都比较客气,绝口不提。唯有忠勤侯,脑子简单,嘴巴也笨,成了别人讥刺的活靶子。侯府里唯有他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几句臊脸皮的话,含沙射影挖苦他表面憨直,心里奸诈。连小皇帝的堂爷爷梁王与堂伯父肃王某天也半真半假地哭了一阵穷,然后顺手拍着许萱海的胸脯,夸他心思活络,不用愁日子艰难。忠勤侯答不上话,气得一溜烟地跑出宫,在轿子里自己扇自己的嘴巴子。
恩科过后第四天,许萱河一进宫门就嗅到了不一般的味道,果然,朝会一开始,督察院七位监察御史当即站出来联名上书,弹劾忠勤侯、定南侯贪财昧产,见利忘义,易嫁姊妹,败坏世风。朝堂上另有数名大臣闻风附议,历数连日来北京城内百姓与书生的强烈反应,炮轰两侯府无视法度伦理道义,明着易嫁姊妹,暗中夺人家财,欺世盗名,为世所贱。
听得小皇帝瞪圆了眼睛。
定南侯这次比忠勤侯脑子快,别人刚起了个开头,他就口称有罪,出班跪倒在丹墀之下,忠勤侯只好跟着跪在旁边,有所牵涉的许氏,尚氏宗亲子弟呼啦啦跪倒了一片,忠勤侯府的人数当然要远远高于定南侯府。
皇帝的脸阴沉下来:“忠勤侯,你那一日当朝自劾,主动袒露自己的错处,朕心甚慰。念在你们两侯府对国家社稷有功,朕格外施恩不欲追究,只嘱咐你们回家之后自己处理。难道你们竟敢借着朕的庇护,继续恃强凌弱,巧取豪夺?”
忠勤侯苦着一张脸磕头回道:“唉,皇上,这事真不怪老臣,都是定南侯的过。我家里该处分的处分,该退还的退还,弄错了的财物器皿已经全部清点明白,归还了原配之女。至于易嫁本身,臣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定南侯的长女与我儿许静璋已有夫妇之义,总不能退婚回去,就当没娶没嫁吧?如何弥补这个错处,臣日思夜想,愁得觉都睡不好。定南侯却不像臣这么焦虑,他至今扣着岳家的家产不还,还想说服长女放弃嫁妆。老臣兄弟俩百般劝他,还请了朝中同僚去游说,都没用。他拗不过他的老娘。”
“老娘?怎么回事?”皇帝的眼睛转向定南侯,定南侯慌慌张张叩头:“是,臣家里老母亲年迈昏聩,为家产之事钻了牛角尖。微臣百次千番地劝,她老人家却是越劝越怒,如今竟在家里闹起了绝食。微臣绝不敢辜恩贪财,实在是害怕操之过急,硬生生地逼死亲娘,因此惶急无措,进退两难,求万岁明鉴。”
皇帝皱眉道:“老夫人意欲如何?”
“臣亡妻去世之前,曾留下遗嘱,家业三分,由我们郎舅fù_nǚ各占其一。臣不善处理庶务,二十年来,老母亲夙兴夜寐,管理家业,着实辛苦。如今小舅子长大成人,臣自愧对她甥舅二人都没有尽到养护之责,因此主张分文不取全数退还,老母十分震怒。臣岳父去世当日,继良不满十岁,根本无力照管庞大产业,若不是她老人家接手,小顽童只怕早就被人哄骗得两手空空了。她老人家性情执拗,恼恨继良不说登门致谢,反倒恩将仇报立逼我们还钱,所以说什么都不肯对他让步。査继良一告状她老人家反倒高兴起来,她也正想找个说理的地方呐。”
皇帝微微皱眉,“哦,那依你的意思呢?”
“微臣只想求查继良能宽限几日,一定设法说服母亲,可几次登门他都不见。无奈之下臣又想劝说长女暂且先不取嫁妆,权当暂存娘家,待祖母百年之后我一定分文不少地补给她,可那丫头也是个可恶的,说她受屈多年,以至极限,如今知道了前因后果,钱财情理,样样都想争上一争。微臣略一迟疑,她连我也恨上了。唉,家门不幸,眼看大祸临头,人人都不肯退让半步。”说着声音竟然哽咽了。
小皇帝毕竟年轻,看到定南侯惶恐难过,心生不忍,温言劝道:“两位千金同是爱卿所生,继室之女你百般偏爱,长女负屈易嫁,自然心怀不平,不瞒卿说,朕与皇后都是同情她的。不过爱卿也不必忧虑过甚,朕虽然尚在习政,却也明白,昧产易嫁,所涉无非私德而已,只要你知错改错,朕自有分寸,不至于象你想的那样大祸临头。”
定南侯闻言大喜,伏地称颂道:“吾皇英明天纵,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见他感激之意甚诚,不免美滋滋的,可站在一旁领头弹劾的御史中丞郑元振不乐意了,定南侯袭着父兄的爵位,一向在朝堂上少有建树,纯粹是个样子货。好容易整出点动静,却是贪财易嫁闺女,寡廉鲜耻,惊世骇俗。如今小舅子堵门讨债,秘密捂不住了,又拿老娘出来敷衍。你老娘先前暗夺,如今明抢,明晃晃地强盗行径,你也好意思拿孝顺二字来说嘴?
他冷飕飕地讥讽道:“尚侯爷可是难得的孝子啊。老夫人这般烈性护食,查家那儿子想要拿回祖产看来是难了。”
定南侯连忙摇头,“不不不,郑大人误会了,本侯不是此意。岳家的财产我是一定会退的,家母也不是不讲理的老人,不过是年纪大了,一时转不过弯子来。罪臣斗胆请求吾皇再宽限几日,我一定可以说服她。”
中书侍郎齐元和冷冷一笑,横跨一步走出朝班,朗声道:“吾皇宽仁厚德,实乃社稷之福,天下苍生之幸。但是臣以为定南侯说话随心所欲,违礼乖张,大谬不然。”
皇帝回应道:“爱卿有话不妨直言。”
齐元和道:“半月之前,群臣闻知易嫁之秘,私下里议论纷纷,其实多有非议。我皇恩遇功臣,未加责难,相信他们知错能改,其知遇之深,宠爱之隆,全朝感佩。若是臣当此事,感激之下必定觉也不睡去退赃。可定南侯怎样呢?家里老太太胡作几场,饿上几顿,他就束手无策了。朝中百官,亿兆百姓,谁无父母亲长,如果大家都是这般孝亲敬亲,试问,天下还有公平道义,是非黑白么?可笑他居然胆敢求皇上再宽限几日,我想问问尚侯爷,六百万天量家产动人心魄,要是你家老太太死也不想放手呢??你要让皇上等你到几时?査继良流落在外十八年,如今状纸递遍三司要给自己讨公道,难道就因为你家老太太想不通,有司所有官员就按下官司,不审不判?等着么?这是什么规矩?”越说越气,声音都严厉起来。
不远处站着的光禄大夫裘知北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齐元和一愣:“裘大人,下官说得不对么?”
朝堂上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裘知北。裘知北连忙出班跪倒:“微臣赞同齐大人所言,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决不能因私废公。书生査继良不畏强权,跟两座侯府打官司,若无正当理由,一味拖延不审,只怕天下人会嘲笑定南侯贪赃,大理寺枉法。”
小皇帝眉心微微一跳,显得颇有触动,忠勤侯的眼睛瞪着裘知北,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定南侯浑身一激灵,跪伏在地,连声认罪。
侯府头号政敌,定国公刘丛忽然接口说:“裘大人之言有点意思。这事巧就巧在,大理寺卿正好是忠勤侯胞弟,许国丈为家门声誉背背黑锅拖拖时间大约心甘情愿。只可惜易嫁夺产书生告状,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市井百姓都翘首盼望皇权国法来主持公道,案子拖得越久,越显得某些个豪门权贵强横霸道,为所欲为,老百姓会心寒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