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芝是查伯父的外甥女。兰芝的娘是查伯父唯一的嫡亲妹子,自小定亲,长大之后就嫁了兰芝的爹。听说他的家境也是极为窘迫,一直刻苦攻读,最终登了金榜。
这位伯伯姓秦,比查伯父和我爹入仕早十来年,官运亨通,那时已是四品官。我爹每回见了他都要行礼。在小孩子眼中看来,这位伯伯孤僻阴沉,总拉着脸,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我们都怕他,包括兰芝,包括樱姐。
我见他的次数不算多,基本都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他虽然官职高,依礼是要走娘家的,所以每个节日里他们一家都要登一回查伯父的门。查伯父门庭冷落,只有这一门亲戚,查伯母家没人来过。
妹子妹夫上门,查伯父历来是热情款待,好吃好喝的预备得极为丰盛。兰芝有四个弟妹,人人都喜欢舅舅家,唯独这位姑父大人自始至终黑着脸,一副孤拐不合群的冷淡样子。
上门是客,查伯父也不见怪,处处顺着他说话。可查伯母很讨厌他,查伯父在正院陪着秦伯父,查伯母带着兰芝娘们几个往偏院里一躲,想怎么乐就怎么乐,根本不看他的脸色。秦家的小孩们也就是这时候才敢显出一点孩子气。
有回查伯母对查伯父说:别的人穷久了不过变成穷酸,他是变成了穷狠,对自己狠,对家人也狠。明明有俸禄,不说锦衣玉食,中等生活总可以维持吧?顿顿清汤寡水,孩子馋肉都不敢说,说了就有错。到舅舅家吃两口还要背过他。他想当清官楷模是不是憋着要饿死一家老小才算?兰芝也是大姑娘了,来来回回就那几件衣裳,洗得都掉色,我的丫头都不穿。谁敢相信这是四品官家的大小姐?话再说回来,家真穷也不怕,有父母亲人怜惜着,这日子才有个盼头。朝里文臣多了,谁跟他似的?我是进门晚,来不及拦,否则说什么也不把妹子嫁给这种人。”
听大人们议论得多了,我逐渐了解了秦伯伯的为人。他原本家贫,当官又官清如水,慢慢地生出一种自豪感来,言必称穷,穷必光荣。舅家富裕,他样样看不惯,觉得他们家的宴席过分奢靡,吃一次就是一次堕落。子女们吃得香他也生气,觉得自己苦心教育的成果白白被破坏。舅家为外甥们送衣服送节礼,样样都很精致讲究,他也憎恶,怕娇惯了孩子,溺子如杀子。他用最严厉的态度管教子女,连带也苛刻自己。
兰芝有这样的爹爹实在是没有享福的运气,她是长女,历来懂事,勤快。秦伯父做官十年,没有接家眷进京,她就在乡下帮着母亲带孩子做家务,稳重寡言,一直是个荆钗布裙的女儿。
查伯母最心疼她。每回年节一过,查伯母就借口说有多少衣裳没人做,或者家务账册记乱了,让兰芝留下帮几天忙。秦伯父只能点头。兰芝每回能留下都特别高兴,舅舅舅母待她好她知道,所以她格外地爱惜樱姐,真心实意地疼她。有回路滑摔倒了,兰芝后脑勺着地,摔得半天不会说话,手里的樱姐却搂得紧紧的,一点油皮都不伤。她心细,人又勤快,里里外外地忙碌,到处都管得妥妥帖帖的。她在的时候,査伯母什么都不用操心。
我娘特别喜欢兰芝,说这孩子真是个厚道有心的。查伯母也说,樱姐可怜,没个亲的近的,跟兰芝好好处,做一辈子的姐妹吧。
兰芝住下的时候,查伯母给樱姐做衣服,也给她做。各色各样的,都是最新鲜的料子和花样。但是做好的衣服兰芝从来不敢往家拿,只能在舅舅家穿几天,回家的时候照样穿她的旧衣裳。
她在舅舅家有自己的卧房,家具摆设都是查伯母亲自选了叫人布置起来的,我年纪幼小看不出好歹,只觉轻纱映月,画帘低垂,闺房里满满都是精致富丽的女儿气息。兰芝也只有在舅舅家才能体会大家闺秀呼奴使婢的滋味。
最初,兰芝事事都是亲历亲为,给査伯母倒茶都亲自去。后来查伯母不许她自己干。她把三十来口下人交给她指派,教她派活,看账,监督,管理。兰芝娘说:天知道兰芝将来会嫁到什么人家,学了这些也不知能不能用上。查伯母说:四品文官的长女难道跟他娘一样,嫁个穷酸秀才不成?门当户对难道不是最基本的考虑?
她提醒兰芝娘,兰芝的婚事要早点打算。可兰芝娘说这些得听她爹的。查伯母一听就生气,听他的?他要懂怎么选女婿,自己就不会做这样的男人。
果然,秦伯伯在外放话说,家贫女丑无嫁妆,只配有德君子。查伯母嗤之以鼻,说:扑面而来的酸腐气,听了脏耳朵。
那时候文官大都穷,秦家并不比其他官家更穷,他故意这么强调一句,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有谁会因为格外喜欢你穷而来求亲不成?我爹娘私下议论,要讲光荣应该是官清如水,清得光荣,穷总是不得已才穷的。秦伯伯本末倒置,孤拐得过份了。
兰芝及笄,查伯母催着兰芝娘大办及笄礼,请了与秦伯父同级的好多官眷过府观礼。查伯母说这些人里头即使没有兰芝的婆婆,也希望有个能来提亲的媒人,全家好好努力,一定要给兰芝结门好亲事。
兰芝爹这回倒没说话,由着她娘操办起来,兰芝娘还给兰芝做了一套新衣裳。以查伯母眼光肯定是不够好,但是娘给女儿做的及笄礼服,她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