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尚书?”自己说到口干舌燥的郡主终于发现了听众的异常,把脸凑近到花夕颜面前问。
花夕颜眼睛眨了眨,微微打了个呵欠有点困乏的模样,道:“郡主,您刚说到哪儿了?我听着有些迷糊。”
黎季瑶红了脸:“瞧我,只顾自己说,你茶都没有喝。”说罢,匆忙卷起两人手中拿的画卷,叫三七过来重新斟杯热的茶。
花夕颜看着她将画卷重新拿回屋内,脑子里伴随三七推门进来的一道风,顿时又分明了许多。
身旁谁都没有发觉,就刚刚,约一炷香时间里,她体内的七魂六魄已经发生了乾坤大转移。属于这具身体真正主人的记忆,正在一点点地回来。不可思议的是,她对这些记忆有感觉,说她是穿回来,还不如说——她原先就是那个人在慢慢地回来了。
一杯热茶端在手心里,吹了吹杯口,喝一口润了嗓子,与郡主说:“郡主,明日怕有雨,若要出门,记得带把雨伞。”
黎季瑶望了望窗外,没觉有什么异常,问:“颜尚书怎么知道明日有雨?”
花夕颜唇角浅笑:“臣这样以为而已。”
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变化,黎季瑶挠了挠额头。
等了须臾,不见皇宫再派马车过来接他们回去,柳姑姑心里有些急了。黎季瑶见状,让三七安排公主府中的马车送她们回去。送走花夕颜时,黎季瑶还很惋惜地说:“颜尚书,真想留你在这里陪本郡主过夜。不过,念到我皇兄那幅德行,我若是留了你,要被皇兄再禁足入宫不知道猴年马月,得不偿失,只好算了。待禁足令过,本郡主到皇宫找你。”
花夕颜低头望她牵住自己的手,眼界里忽然一道恍惚,只觉她这手,七年前,还有点小,有点像儿子拉着她时一样,如今,那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已经变成待嫁的黄花大闺女了。
时过境迁,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
柳姑姑扶她上了马车。公主府内,灯会还在继续,按这热闹的气氛,大概会维持到深夜或是到明晨。
黎季瑶目送她们的马车消失在巷口。三七尾随她回府时,突然听她哎呀叫了声,吓道:“郡主,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我皇嫂也叫我带伞,那天明明都看不出来要下雨,但是,隔日真的下雨了。”说着这话的黎季瑶敲敲自己脑袋,忽而一笑,“这颜尚书,越看,越像我皇嫂,三七,你不觉得吗?”
三七对主子眨眨眼:她一个丫鬟懂什么?若非要她说,她只凭着直觉,觉得花夕颜远比自家主子聪明多,也可怕多了。
花夕颜坐在马车上手指扶向车窗,侧耳听马车轮子咿呀咿呀声,像是漫不经心提起,问柳姑姑:“如今做错事接受惩罚的宫女,还被关在浣衣局吗?”
“是的,姑娘。”柳姑姑像是吃惊地望了她眼,“姑娘怎么问起浣衣局?”
“没有,只是我那丫鬟之前不是在掖庭住过吗?她说听到有些宫女被送到浣衣局,很担心,生怕自己生病不能干活,一不小心在宫中,一样被太后给罚去浣衣局了。我说这怎么可能?太后娘娘不是个心肠仁厚的主儿吗?听说太后是吃斋信佛的,最不舍得杀生的。”
柳姑姑听完她这话,因为听得也不怎么明白,只能顺着她意和她解释:“如今宫内内务,基本是由内务府掌管,皇后娘娘去世,都是太后娘娘接管。浣衣局是太后娘娘在管着。不过,姑娘的丫鬟既然到了永宁殿,有事的话,只要姑娘和圣上讲明白,由圣上出面,太后娘娘不会扫圣上的面子硬把人带走的。”
“如今永宁殿都是圣上管着?”
“是,自从皇后娘娘去世,圣上要亲自抚养太子,于是将太zǐ_gōng,与自己办公的永宁殿,都自己接管起来。”柳姑姑对黎子墨这个安排当然无法评价,不过黎子墨这个举措,的确曾让太后十分恼火。
这证明,皇后去世以后,黎子墨并不怎么信任胡太后。
听到这些话,花夕颜望向马车外的眸光与夜色一样的深不可测。
柳姑姑坐在她对面,都觉得她今晚益发沉静而神秘,散发出的气势似乎比以往更强势,咄咄逼人,然而,一切锋芒又笼罩在她的沉默里。
“柳姑姑。”
“哎。”
“前面拐角的地方,我见着有间商铺,想下去买点东西。”
“姑娘缺什么吗?姑娘要什么的话,奴婢和李总管说,李总管有交代过奴婢说姑娘缺什么尽管开声。”
花夕颜对她这话微微一笑:“姑姑,偶尔,夕颜想自己买点自己喜欢的,不喜欢伸手向人家白拿。”
柳姑姑听她这样说也就无奈,陪她下了马车。
花夕颜走进那夜里未打烊的首饰店,在里头挑了会儿。柳姑姑在外头帮她望风。掌柜的打着哈欠,等她挑了有一阵,问:“姑娘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俺家店小,若没有姑娘喜欢的,姑娘可以留个字款或口信,改日店里有再通知姑娘。”
这话正是花夕颜要的。从袖口里取出一块金锭,放进掌柜的手里:“麻烦掌柜的,去个地方帮我取样首饰。我要的首饰,只有那地方有。事成之后,酬劳加倍。”
金晃晃的金锭,让掌柜的闪瞎了眼睛,点着头:“姑娘放心,明日小的就帮姑娘取回来。”
花夕颜做完这事,转身走出商铺,与柳姑姑汇合,坐上马车,返回宫中。
回到宫里,才知道,圣上那夜与她在公主府分开之后,一直未归。
小吃货和小皇子,一个娘去参加灯会,一个爹,听说也乔装出宫了。虽然小吃货看不惯小皇子想抢自己娘,虽然小皇子知道小吃货处处警惕自己,但是,这不妨碍这两个年纪差不多,长相又一样宛如兄弟的小朋友,每天白天晚上,都几乎相处在一起。正印证了他们的爹娘不约而同,不知不觉做出来的本意。
照常,夜里,小太子爷,又提了点心,到小吃货屋里贿赂坑蒙小吃货了。
今儿太子爷提的是水嫩的荔枝果。小吃货吃得满嘴香喷喷的,水渍直流于嘴角,对太子爷说:“我知道你想讨好我娘,但你是不是傻的,讨好我娘怎么不送东西给我娘吃,总是送给我吃,不知道我讨厌你吗?”
黎东钰将自己的手帕丢给他擦嘴,优美的小唇角似笑非笑:“我喜欢你娘,但是也喜欢你,当然要送东西给你吃了。”
“你喜欢我?”小吃货吃着东西撑得两个脸颊成包子状,不可置信地抹下小鼻梁,“为什么?”
黎东钰当然不能直说,因为觉得你像我弟弟一样。冲小吃货神秘地勾勾唇角,咳声嗓子:“上回,我说想请你去骑小白马,你说不去。”
“你说你家小白马?”小吃货翘起鼻子,看着对方的白鹭不知为何又追着他的小猪妮妮啄脑袋,想到自己曾经也被这白鹭啄过脑袋,正好一块说了,“你家的宠物一个个和你一个样,公主病。有什么好稀罕的?骑马谁没骑过,有本事,像我和我娘,在乡下骑过水牛,你骑过水牛吗?”
太子爷的眸子里便是闪过道光,眼见这小子上套了,慢悠悠道:“水牛我是没有骑过。但是,我知道有一样东西你肯定更没有骑过。”
“有什么是我没有骑过的?”小吃货果然不服气。
“你跟我来。”
小吃货砰跳下椅子,尾随小太子爷走了出去。
黎东钰冲跟随的奕风使了个眼色。奕风点了头。一辆宫轿随之停在了屋门前。黎东钰上了轿子,小吃货左右看看,一瞬间,有点犹豫自己是不是又要被这太子爷坑了,坑去哪里卖了。
“进来吧,木木,我答应过你娘,不会伤害你的。”黎东钰对他招招手说。
小吃货想,自己难道会怕他?自己要保护娘呢,哪会怕这个小子?不要说他是太子爷,他爹是皇上都不怕。
大摇大摆随他上了轿子,翘着小鼻孔说:“那日,我娘让我假装成你带我娘出宫,没人怀疑过我。你若想害我,我就假装成你,害回你。”
黎东钰一把拉住他一只小胳膊,将他拉在自己身旁坐下,唇角的小酒窝清浅地笑:“你想假装成我没有关系。但是,我不能因为你假装成我,害到因为我而你要接受到伤害。”
花木容转回头,看着他和和气气的笑容,突然觉得,除了他像他爹一样坑蒙过他以外,这小子笑起来,其实有点像自己的娘,很温柔,很宽容。
记得这小子的舅舅对他笑时,他也觉得很像娘。
小吃货心里纠结了,这小子为什么一面像魔鬼,一面像天使,让他怎么办才好。
轿子起驾。
不知这轿子是走了多久的路,小吃货吃完东西要犯困,不会儿,眼皮打架,头一歪,磕到了对方的肩头上。黎东钰低下眼角,看着这张与自己几乎一样的小颜,轻轻地举起手指尖,抹去对方嘴角边吃剩的东西。
这孩子,让他心疼。
可能父皇看着这孩子也觉心疼吧,特意每日让御膳房准备特别好吃的东西,给这孩子吃,对于提倡宫内自己首先要勤俭的父皇来说,是唯一的破例了。
没有人知道这孩子与他什么关系,父皇也不知道,父皇的迷茫彷徨,从那一夜里父皇与她进行的谈话,他都能体会得到。所以他想,这世上,有一个人,或许是能知道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今晚,他就要带这孩子去问问那个人。
说起他要去求教的这个人,是不是叫做人,还不好说。只知道“这人”的年纪,有几千几百岁的年头了。不过,灵宠计算年纪的年数,与人类又有些不同。
奕风守护两个小主子的轿子,直到轿子进入了一个类似地宫的地方。但这个地宫,绝对是超乎人们所想。这里头,不仅有玉石劈成的台阶与街道,有横跨水流的九孔长桥,宛如彩虹飞过地中,地宫里建筑的宫殿,与地上的宫殿一样金碧辉煌。
花木容是被水流声给惊醒的,当即坐正了身子问:“这里是哪儿?”
“麒麟的居所,父皇和先帝他们给麒麟建的神殿。”
“麒麟?”
眼看小吃货一幅迷茫的模样,黎东钰慢慢解释道:“你忘了?张太傅在课上刚和我们讲过的。天下各国皇族,都以龙之子自称。然而,四灵之中,唯有龙不能被人类降服成为灵宠。有关于龙,众人都是只听传闻,从来没能证实龙是否存在过在天下。天混沌造物之初,又以麒麟及凤,为初始,麒麟被代替虚幻的龙,成为这天下最高贵的灵宠。所以,能收服麒麟为灵宠的东陵皇族,一直以来被天下尊称为龙尊,是登峰造极的一支神族血脉。”
听完对方这些话,小吃货摸摸自己两只耳朵:“你带我来看你父皇的灵宠?是又想对我炫耀你家里有多优秀,比起我家妮妮优秀多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黎东钰差点儿把秘密吐出来。
小吃货见他答不上来,哎一声叹气:“不要担心,我知道是我家妮妮只会吃。而且我娘说过,优秀有毛用?太优秀只会被人妒忌,像我和妮妮这样一路骗吃骗喝,也很好。”
黎东钰小太子扶起额眉:知道每次与这小子说话,一不小心容易会被对方气到吐血。他其实早就很佩服花夕颜,能忍受这样一个儿子到现在。
“你以后想过当什么吗?”
“和妮妮一块当乞丐。这样到哪里都能吃了。”
小手扶住轿子,黎东钰深吸口气免得吐血,语重心长道:“你长大了,难道没有想过孝敬你娘吗?你当乞丐怎么孝敬你娘?”
“这个我想好了。”小吃货得意地翘翘小眉毛,“凭我和妮妮的本事,找东西吃不难,我娘跟着我绝对不会饿肚子的。因为我和妮妮饿肚子,都不会让我娘饿肚子。”
该不该说这孩子单纯,心善呢?黎东钰不禁摸摸这孩子脑瓜。
“主子,到了。”奕风掀开轿子的门帘。
两个孩子一块走了下来。
花木容环顾一圈,被这地方富丽堂皇的景色又给震了下,想这小子的家,怎么到处都阔绰,而且越来越阔绰,让他这个贫民小子情何以堪。
主子想见神兽的时候,其他人是不能在场的,因为神兽不喜欢。奕风与几个抬轿子的暗卫,旋即隐退了下去。
黎东钰见到神殿里似乎亮了盏灯,唇角一勾,走了过去。
花木容还愣着站在原地,踟蹰不前,这个地方,让他浑身不知为何毛毛的。不知觉之间,皮肤上已是起了栗子。等到他察觉到原因时,回过小脑瓜一看,眼前出现的两只大眼睛,每只眼睛都有他人头那么大时,小吃货史无前例地发出惊叫:“哇!”
屁股跌坐在了玉石上。
黎东钰急急忙忙转回身,见是神兽从水池里出现,笑了。
“麒麟!”
“太子殿下。”
从水池里露出半身,悠闲地趴伏在池边的神兽麒麟,向小太子爷点了点兽头,转眼,又看回坐在自己面前,和小太子长得一样的小颜上。
花木容周身发抖,被刚那麒麟的尾巴甩的池子水,水花溅到他身上,他只觉浑身寒意。
眼前这怪兽,不能说长得可怕,比起娘和她说过的一些什么美人蛇之类,已经算好多了,虽然,长得也有些奇葩,比如头像马的头,眼睛很大像狮子眼,背部肌肉强健有力称为虎背,犹如麝鹿矫捷的身躯,皮肤上却覆盖了宛如盔甲的龙鳞,为刀枪不入。至于那条长长的尾巴,像是龙的尾巴,怪不得说能代替龙。
花木容惧怕的,是这神兽的眼神,俯视他的眼神,让他感觉自己像只小蚂蚁一样。能给到他这样感觉的人或兽,从来没有过。不是他小木木自夸,他很小的时候,面对村里比他高出许多的恶狗他都不怕。
什么叫天外有天,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吃货,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怕。
“太子殿下,这孩子很有意思呢。”麒麟传入两个小朋友耳朵里的密语,声音沉厚,历经沧桑,像是人类老者的声音。毕竟,它活的时间太长了,智慧早已超过动物界,或是说超过一般的人类。
黎东钰走到小吃货身边,将木木拉起来。花木容抓住他的手之后,一股温暖灌进来,感觉身体好了些,没有那么的抖了。小吃货精神一回来,立马问:“你说它是你父皇的灵宠?”
“是。”
“这怎么行?它长这么大,不能跟在你父皇身边,不是等于没用吗?”哪里像他的小猪妮妮,多好,夜晚能抱着睡,当枕头。
敢说麒麟是废物?这天底下哪有人敢?可能就这孩子。黎东钰一面小颜尴尬,一面心头还真是有些紧张,眼见神兽麒麟近在咫尺,都把这孩子大逆不道的话听进去了。
眼角一时忧愁扫过去,却发现麒麟的嘴角勾了起来,完成一个笑的弧度,不会儿,老者欢快醇厚的笑声,从神兽的喉咙里发了出来。
神兽一笑,那叫做惊天动地。
花木容终于明白这麒麟为什么平常要维持那种悠闲到像是打瞌睡的姿态了,只见这麒麟笑起来,地宫上下都在震动,水池里的水,哗哗哗,犹如欢快的喷泉射上天,再像天女散花落下来,将他和小太子爷淋成了落汤鸡。
两个小朋友低头看着自己周身湿漉漉的衣服和鞋子,都挺无奈的。
小太子对小吃货说:“我第一次看到麒麟笑。”
言外之意,你牛,天下第一神兽都能被你逗笑了。
小吃货皱着小鼻子:“你早该告诉它的笑点,我会尽量避开。我哪里知道,他会和小猪妮妮比。他是神兽,却居然和我家小猪比,不是自降身份吗?”
此话一完,神兽又是震天动地的一串哄堂大笑。
两个小朋友惊慌失措地往台阶上跑,眼看由于笑声的巨大,水池里的水像掀起了巨澜,排山倒海像他们涌来,随时能把他们淹没。
一边跑一边小太子不得不教训小吃货:“你不要再说话了。”
你随便说一句,都能戳中神兽的笑点,牛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