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至于约翰呢,从来没人敢违背他,更别提责备他,尽管他扭断鸽子脖颈,弄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掐掉温室葡萄的果子,掰下花房里珍贵花木的幼芽,并且还叫他母亲“老姑娘”,有时候还因为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黑皮肤而辱骂她,粗横地不听她的话,不止一次撕破、弄坏她的绸衣服,但他却还是她的“心肝宝贝”。可我,虽不敢犯一点儿错误,竭尽全力把每一件事做好,却依然被说成淘气、阴沉、讨厌、鬼头鬼脑,而且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无时无刻不在这么说。由于挨打和跌倒,我的头一直还在疼痛流血,但没有谁去责备他不应该打我;而我反抗了他,只为了不再受无理的虐待,却招致了众人纷纷的责难。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理智告诉我说。它被痛苦刺激得一下变得像成人一样强壮有力,而同时被激起的决心也被怂恿采取某种非同寻常的办法来解脱难以忍受的迫害——打个比方,出走,或者不成的话,就从此不吃不喝,让自己饿死。
那个凄惨的下午,我的心是多么惶恐、迷惑不安呀!满脑子乱作一片,多么地愤愤不平啊!然而这场内心斗争又是多么的盲目无知!对于那个心里不断提出的疑问——我为什么这么受折磨,我无法回答。而今过了……我不愿说过了多少年,我才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我和盖茨里德府一点儿也不相容。我跟那儿的任何人都不相像;无论是跟里德太太,还是他们儿女,或是她爱宠的佣人,完全没有和谐一致的地方。如果说他们不喜欢我,那么老实说,我同样不喜欢他们。他们没有必要去爱护一个跟他们不能融洽相处的人。这个人是个异类,无论在性格、能力或者爱好上都跟他们相反;是个一点儿用处也没有的家伙,既不能带给他们好处,也不能增加一些他们的乐趣;是个害人精,身上带着不满他们的对待、鄙视他们见解的毒菌。我明白,如果我是个聪明活泼,轻率任性,漂亮调皮的孩子,即使同样地寄人篱下,无依无靠,里德太太也会较心安理得地宽容我一些,她的孩子们会对我比较真挚友善一些,而佣人们就不会那么动辄在育儿室里把我当替罪羊了。
红屋子里逐渐暗了下来。已经过了四点,阴沉的下午正慢慢转为凄凉的黄昏。我听见雨仍在不停敲打楼梯上的窗户,宅后的树林子里风还在呼啸,我一步步感到浑身冻得像块石头,这时,勇气也随着消失了。我习惯的那种自卑,没有自信,灰心丧气的情绪,像冰水一样浇灭了我已经愈来愈弱的怒火。每个人都说我坏,或许我真的坏也不一定,刚才我有个什么念头呀,竟想要饿死自己?那自然是个罪恶,而且我真的已经决定要去死么?难道盖茨里德教堂圣坛下的墓穴是那么吸引人吗?我听说里德先生就葬在那里,这个想法又使我回想起他的用意来,并且越想越觉得害怕。我已记不清他了,但我知道他是我的亲舅舅,我母亲的兄弟,知道他在我成为父母双亡的孤儿时收养了我,而且临终时,他曾要求里德太太答应一定像亲生女儿一样抚养我。或许里德太太以为她是遵守了诺言的,而且我以为在她生性的范围之内也确实是这样。然而她对于一个并非本家的外来户,丈夫死后和她一点儿关系没有的人,怎么可能真心善爱呢?以为自己为了勉强作出的诺言而不得不充当一个她并不喜欢的孩子的母亲,眼看着一个气味不相投的外来户长期插足在自己的家人之间,这准是一件最叫人讨厌的事情。
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闪过我的心头,我毫不怀疑——从来也未曾怀疑——如果里德先生还活着,他一定会待我很好的。随后,我坐在那儿,看着白色的床和昏暗的墙壁,有时还不由自主地转过去望一下隐约发亮的镜子,逐渐回想起了我曾听到的故事。说坟墓里的死人由于不甘心后人违背他们的意愿,会重新返回世间来惩罚背信弃义者,替被欺压的人报仇。我认为,因为他的外甥女受到虐待,里德先生的灵魂会气恼,说不准会离开他的住所——无论是在教堂的墓穴里,或是死人所在的阴间——而出现于这间卧室里,在我的面前。我擦干眼泪,忍住哭泣,害怕任何过分悲伤的表现都有可能招来某种超自然的声音来安慰我,或是在灰暗中引来一张脸,光晕围绕,带着奇怪的怜悯表情俯看着我。
按照常理,这种念头会给人以安慰,可我觉得如果真地实现了却是十分恐怖的,因此我拼命打消后,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我甩开遮在眼前的头发,抬起头来,尽量壮起胆子,四面打量这间黑暗的屋子。就在这时候,一缕亮光射到了墙上,我迷惑这会不会是一缕月光从窗缝里透进。不是,月光是静止的,而这亮光却在闪动,我正凝望它时,它就一溜闪到天花板上,在我头顶上晃动。要是到了现在,我肯定猜想得到,那道亮光十有八九是有人正穿过草地时手里拿着的灯发出来的,可那时候,我一心只想着怕人的事,竟以为这道迅速跳跃的光是从阴间来的。我的心猛跳,头一下就晕了,一种声音充满在耳朵里,我以为是翅膀在扑的声音。我的身旁似乎来了什么东西,我觉得很压抑,无法透出气来,我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我冲到门的旁边,拼命地摇锁。有脚步声从外面的走廊里传来,钥匙转了一下,走进了蓓茜和阿博特。
“简小姐,你有些不好受么?”蓓茜问道。
“怎么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我的耳朵差一点儿被震聋了!”阿博特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