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闻言也就一哄而散了。
赫连尹满面通红,也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羞惭。
之后的那几天。
赫连尹按照往常上午去上课,下午就呆在寝室里自习。
于歌给她重新配置了眼角,还经常跟同校的同学来看她,几人也不吵闹,围坐在她寝室里一起讨论术题,偶尔,于歌会带着书和水果过来,坐在她床边一边照顾她一边看书。
赫连尹总笑着说:“我已经好啦,你不用把我当成病号,我现在的状态就是揍人都可以了。”
大病初愈后的她面容消瘦憔悴,眼眸无光却也沉静,隐在透明的镜片后,疏离从容。
“没事,反正下课了我也没事干,去自习室和你这里都差不多,反正都是看书。”
夕阳西斜。
于歌轻轻翻动手中的武侠小说,面容是少见的温和。
赫连尹笑她,“没想到你还蛮会照顾人的嘛。”
于歌笑而不语,家里住着一个药罐子,他当然有经验了。父母常年忙碌,他从小就要为病弱于舟守床,已经习惯了,也不多话,就静静坐在床边看书,偶尔削个苹果,剥个橘子,不骄不躁。
“你经常看武侠小说,成绩不会受影响吗?”赫连尹其实是很好奇这件事的,从她认识他开始,就没见过他看教科书,这样真的不影响吗?
“没事的,我就算不学,寒暑假也能在家里的私塾里把知识补起来的。”
“你天生就是这样的?还是因为家里的栽培,才对知识这样敏感的?”赫连尹的天才属于努力型,毕竟她是因为爱好,才能把知识掌握得那么好的,高智商,只能帮助她在判断事物的时候更准确简洁一点,并不能成为她天才的重要因素。
但是于歌,是一个不学习也能考第一的学子,这不科学。
听闻赫连尹的话。
于歌放下手里的书,面容俊美,“也许是因为我心中没什么杂念,所以学东西特别快吧。也许我天生是学习的料,所以掌握知识很快。又也许,是因为我出生于书香门第,祖祖辈辈的脑子都很好用,所以我遗传了。”
赫连尹忍俊不禁,“遗传还真可能,因为不止是你,于舟的成绩也很好。”
“你相信心灵感应吗?”他突然问她,瞳孔幽暗。
赫连尹思考片刻,“信啊。”
他感应于舟的时候,她常常在场,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她相信真的存在。
“那你相信于舟是因为跟我有心灵感应,成绩才那么好的吗?”
赫连尹震惊,“你是说?”
于歌点头,“没错,我的脑子来自遗传,他的学识来自对我的心灵感应。”
“那么,你有这么好的脑子,你想过自己将来要用这个脑子做什么吗?”于歌的梦想,又会是什么呢?
“我将来想当一名医生。”
“因为于舟么?”
于歌惊愕,语气缓慢,“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关于于舟的身体么?”
“嗯。”
“其实我知道得不多,但上次他跳下水中救了韩洛思,就病了一个多月,这似乎不太正常啊。后来我去你们家看于舟,见他住在医护房里,房中摆了阵法,还有各种医疗器材,所以我推断,他的身体可能有点问题。不过于舟不想说,我自然会尊重他,不会去深究的。”
“你很聪明。”
“还好,我刚好有正常人的推理而已。”
于歌微笑,“其实于舟他有心脏病。”
赫连尹大吃一惊,“很严重么?”
“早搏,从生下来就带出来的心脏病,我们并不是不愿让外人知道于舟的病,而是因为小时候,很多人因为知道了于舟的病就疏远他,于舟很伤心,所以我们家里人是尽量不让外人知道的。于舟他自己也是有意识的躲避,我们作为他的家人,更应该支持帮助他。”
赫连尹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你们家的人对他很好。”
“当然了,能成为一家人,缘分非浅,只是不知道这缘分能维系多少年,他的病没法根治,所以能对他好的,我们家的人会尽量迁就保护他。”
“当医生是你自己选的,还是家人为你选的?”
“我自己选的。不瞒你说,其实没遇见你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未来的路家人已经帮我安排好了,当医生是为了于舟,来参加冬令营,只是因为觉得学校很无趣,想看看最优秀的教师教出来的程度是什么样子的,直到你发生这事。”他低头看着她缠着石膏的左手,眼露亮光,“看到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仍然要坚持参加冬令营,我突然觉得你的思想很对,既然上天给了我们这样的机会,早点拿牌,早点被重点学校录取,那么我们应该珍惜眼前的机会,说不定我们这样发展下去,还可以轰动港岛,得到报纸刊登呢。”
“是啊,既然我们有机遇,那么我们应该紧紧握住,人生没有多少次机会的,如果每次都犹豫,迷茫不觉,那么这个机会就会流走了,不会每次都白白落在你头上,所以我们要感恩,更要珍惜,早点毕业,早点录取,其实是好事。”
于歌点头,“嗯,所以我现在的目标跟你一样,早点拿奖,早点毕业,早点录取,毕竟我将来学的是医学,比平常大学的制度要多上两年至四年,还要各种进修,各种深造,早点毕业,对我也是早点解脱。对了,你大学想好上什么学校了么?有意向要留学吗?”
“留学?”
“是的,有想过出国深造么?”
“这个我倒没想好,你呢?”
“我?”他淡淡一笑,“我大学肯定要出国的,家里已经安排好了。于舟可能会留在国内,他的身体不好,国外不会给通行证的。如果你也想出国,倒可以跟我商量一下,我们今年也高二了,明年高三第一学期要参加省赛和国际赛,如果过了国际赛,可能我们申请名校的机会会很大,国内的很多学校在国外都是不被承认学历的,你想要学历漂亮一点,最好是出国。”
“为了漂亮的学历出国,这也太累了吧?”赫连尹言笑调侃。
“我倒不是为了学历。”
“我知道,你要考医学专业,出国会更好,毕竟国外的研究与医学比较先进,在这里,我祝你一路顺风。”
“听你这么说,是不会出国了?”
“这可不一定。”赫连尹笑得眼珠明亮,“想不到你竟有如此报复和见识,也不枉出生于书香门第一场了。”
为了于舟至此,他是绝世好哥哥。
为了未来远赴他国,证明他有报复。
但总而言之,他是个不错的人,虽然人生尚且迷茫,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懂得为了家人的幸福去着想,他已经做得不错。
于歌默然,过了一会儿,才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短短几个字,带着他真心实意的渴求之意,也许他也很想知道自己要什么吧。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于歌吧,不冰冷,不阴暗,也不恶毒。
他不过是一个尚且懵懂的少年而已。
*
翌日。
培训完上午的课。
赫连尹左手不便,伸出右手将书收进斜跨包中,搭在背上。
走廊上的同学都好奇地张望着她受伤的手。
她没什么表情,已经习惯了,慢慢穿过吵杂的走廊,往楼下走去。
于歌倚在二楼的楼道口等她。
赫连尹在三楼上课。
于歌在二楼。
他看见她走下来,便笑着问她:“赫连尹,你中午要吃什么?我去帮你买吧,你手受伤了,先去寝室休息吧。”
赫连尹身上穿着赫连胤买的外套和破旧牛仔裤,搭着斜挎包,站在比于歌高四块阶梯的地方,散发出青春少女特有的朝气。
“没事呢,我只是左手受伤了,又不是全身瘫痪了,我自己去买就可以了。”
“有什么所谓?反正我也要去食堂,也要回宿舍,就是顺路给你带回去而已,不麻烦的。”
她慢慢走下来,“不必那么麻烦了,你帮我买还要多跑一趟女生寝室,我们一起去食堂买饭吧。”
于歌笑了笑,也不勉强,从她身后走快两步,与她并肩前行。
他很高。
赫连尹168的身高,站在他身边,只到了他耳垂的位置。
两人的背影皆是美丽高挑。
引得路人纷纷瞩目。
来参加培训的学生,都知道两人是金岭中学成绩数一数二的金童玉女,他们是最好的搭档,最好的对手,男的俊,女的美,皆是校园主持人,名人,优质生,市赛队成员。
教学楼外在下雨。
水杉树被风吹得凌乱作响。
颜色缤纷的雨伞撑在树荫里,男男女女,皆神色匆匆,抱着书本跑入食堂,又抱着书本跑出食堂,裤脚湿漉。
赫连尹跟于歌站在教学楼一楼的柱子旁,外面在下雨,两人在等雨。
赫连尹的病刚好,加之还有手伤,现在是再不敢冒雨了。
有些事情想通了后,她还是很怕死的,左手废了就废了吧,总比死了强,只要她有信念在,这只手迟早还是会好起来的。
只要怀着平常心,也就不再觉得那么痛苦了。
要战胜病魔,首先要战胜自己。
她抬头,整个校园白雾浓郁,雨丝连绵,远远看着,还是挺有诗情画意的。
“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大冬天的,冷死人了。”于歌说着,解下了脖子上的围巾,系在赫连尹脖子上,“天太冷了,你的病刚好,还是围着我的围巾吧,以免再次病倒了。”
赫连尹一愣。
单手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却被于歌拦住了。
“别拿下来了,女孩子要好好爱护自己,如果老是生病,以后对你身体会很损伤的,你的脸色总是这样苍白,说不定就是亚健康。”
赫连尹呵出白色的气,“我真的不是病号,不要这样小看我好吗?”
“不想让人担心就好好带着吧,就当是为了这次的评分努力的吧,还有三天就要综合评分了,你要加油。”
说到综合评分,赫连尹微微一怔,手指放了下来,“原来这么快就要评分了啊。”
“是啊,两个星期已经快过完了。”他也觉得过得很快呢,也许是因为跟她呆在一起吧,照顾她,他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乐。看见了她坚强背后的另一面,他突然发现,其实她只是一个脆弱温柔的少女。
“是吗?”她的瞳孔荡了荡,变得墨黑深沉,“你下午能陪我去趟医院么?我想拆了左手的石膏。”
去医院还是有一个人跟着好,到时候医生会对家属吩咐什么,她的家人没在这里,所以到时候于歌可以帮她记一下医生所交代的事情。
于歌的笑容淡了下来,眼珠幽深认真,“你确定现在就要拆下来么?”
“是。”她的声音很肯定,“到时候医生有什么吩咐,希望你帮我记一下,回头告诉我。”
“好。”
一个小时候后。
雨终于停了。
两人来到医院。
赫连尹坐在医生的办公室里,表明了这次的来意。
医生建议她延后一个星期在拆石膏,这样对她的手会比较好,赫连尹说,她马上要进行竞赛综合评比了,带着石膏上场会不太美观,希望医生成全她。
医生听完她的话,颇为动容,说拆其实也可以的,只是让她要有心里准备。
这只手。
已经打过三次石膏了。
赫连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左手,点头,“拆吧。”
又两个小时过去了。
赫连尹重新坐在医生的办公室里。
左手的石膏拆掉了。
手腕处缠着厚厚的绷带。
于歌坐在外面的等候椅上等她。
有一些话,医生必须单独告诉赫连尹,他翻了翻赫连尹的病例,写上一段话,“赫连小姐,你的手康复的不错,但神经线仍然很脆弱,你要保护好自己的手腕,无力是正常的,但如果出现的痛或者酸,就要及时跟我们医院联系。”
赫连尹沉默地低着头。
她的手确实很无力。
左手的手掌仿佛不是她的,软绵绵地垂在身侧,没有一点知觉。
如果说没拆石膏之前她还有点期望的话,那她现在是完全死心了,因为她大脑的神经线完全控制不了那只手掌,想弯曲手指都很困难,等同于是废了。
“医生,我的手会无力到什么程度?或者说,怎么样才能证明我的手有康复现象?”良久,赫连尹轻轻抬起头,眼神深黯,看不出是怒是悲。
医生指着她眼前的杯子,鼓励性地说:“如果你很想知道自己的手力量如何,那我们下来就来做一个测试吧,现在放在你眼前的,是一个第一次杯子,一个塑料杯子,一个玻璃杯子,一个装了水的玻璃杯子,赫连小姐,如果你能拿起塑料杯子,就是有进展,而如果你能拿起装了水的玻璃杯子,就是康复了,你来试试吧。”
赫连尹看了眼前杯子良久。
而后。
她的右手慢慢扶起左手,将左手移到一次性杯子面前,她的左手慢慢握住那个一次性杯子,右手放开。
一次性杯子被拿了起来。
感觉不到重量。
也感觉不到杯子。
赫连尹瞳孔紧缩,“医生,我感觉不到那个杯子,这是正常的吗?”
“正常的,因为你现在还属于在康复阶段。”
赫连尹受到了鼓励,点点头,将毫无知觉的左手慢慢移到塑料杯子前。
那双美丽的手。
纤细的手。
轻轻握在磨砂的塑料杯子上。
那个杯子被她举了起来。
赫连尹浅浅一笑。
然后那个杯子晃了晃,‘啪’一声摔落下来,滚到地面上。
她脸色苍白。
她的左手连塑料杯子都拿不稳!
医生见她情绪不稳,急忙出声安慰她,“赫连小姐,拿不稳塑料杯子是正常的,不用太过担心,慢慢来,只要好好锻炼,一定会拿得起来的。”
赫连尹置若未闻,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瞳孔死寂。
“赫连小姐,其实你已经很棒了,你今年才十几岁,有这样坚强的面对心里已经不错了,要知道,有些人是伤在常用的右手的,这样对病人大大的不便,但有些人还是可以战胜这个关卡,让自己的手重新恢复如初……”
赫连尹走出病房的时候。
已经傍晚了。
她大脑一片空白,将无力的左手轻轻垂至身侧,脸色正常。
不管她的手伤得多重,她不想让朋友担心她,因为让别人担心也是没用的,成熟的人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这样暗暗地告诉自己,走向于舟,笑容温和却单薄,“等很久了吧?”
于歌摇摇头,将手里的塑料袋子递给她,“这个给你。”
“是什么?”
赫连尹右手拿着病例单,想抬起左手去接他的袋子,却发现自己的左手完全不听大脑的控制。
她的脸色不自然一白。
而后,又恢复了平静,用拿着病例单的右手去接袋子,沉默不语。
“这是大果冻,小时候于舟很怕进医院的,所以我总要买好大果冻,在他看医生之前拿给他,鼓励他要勇敢一点,向阳一点。”
赫连尹一愣。
于歌双手插兜,面容看起来淡淡的,却隐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惜,“其实无论你的手怎么样都好,都要怀着一份期望。想想我弟弟,其实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了,但他仍然不放弃,我们家也不放弃,所以他健健康康地长了这么大,并且以后,都会健健康康老去。”
“你们觉得他那样是健康吗?”赫连尹的声音静静的,于舟天天吃药,肤色苍白病态,算是健康吗?
“那不然你认为呢?难道病了就没有追求生的权利了?这么多人爱他,不放弃他,为什么他要放弃自己?活着也许是很无趣的,但是死了就连无趣都感受不到了,病了也许是痛苦的,但是放弃了时光就不会再来了,与其一蹶不振,不如孤注一掷,如果努力了还是失败,证明你为自己做过什么了,没有放弃自己,没有向命运低头,想想霍金,想想张海迪,为什么他们可以,你却不可以?沉沦在病痛中,到底能给你带来什么了?只有痛苦对吗?所以你要摆脱这层痛苦,活在你的精神之上,这就是上天对你的磨砺,你只有走出来了,才能真正战胜心魔。”
望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刺骨的冰冷和抗拒,他心里突如其来的难过。
“你是不是知道了我的病?”盯着他关怀的眼瞳,赫连尹心中窒息的痛意渐渐褪去,变得有些清醒,是啊,于舟的病自胎中带出,病了十几年,上医院的次数不在少数,可是他从来没放弃过,向阳地活着,美好得活着,单纯地活着。
他可以办到。
她为什么不可以?
也许是因为于歌的安慰。
又也许是联想到了于舟的病。
她觉得自己心里没有那么痛苦了,第二波病痛从心中淡去,她战胜了心中的障碍,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接受自己的状态了,不管怎么样,人要向阳地活着,不要因为病痛就放弃自己,因为放弃了也只能得到更深层次的痛苦。
“刚才医生告诉我了。”于歌没有隐瞒她,“我知道你这样的人更愿意知道真相,所以我不瞒你,医生都告诉我了,让我好好安慰你,生活之事,不如意十之*。赫连尹,努力夺得第一块金牌吧,得到了,就是你从现在开始累积的第一个成功。”
赫连尹没有答话,静静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觉得眼前的少年美如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