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种慈蔼的语气,保持着近乎不着痕迹的距离。
叶涵听得出来的,那语调,连她自己都不确定。
那时,他还未曾是叶涵。
同样是第一次面对,早已存在了许久、消失了许久,一度以为找不回来的孙子的叶蓝婧姝,那话语,何尝不是在宽慰她自己。
每一个选择,都需要勇气,叶家强大的女主人也不例外。
那时的叶涵,看着他此生许是唯一的至亲,蜷缩起来的心无法向任何人展示丝毫情绪,他只知道面前的人是她的亲人,对‘亲人’一词却根本没有认知,只晓得麻木的向她走去,而后在心里抱有如此疑惑:她看上去那么脆弱,能活得了多久呢?
是的……
叶涵见到叶蓝婧姝的第一眼就在想,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老太婆,她的生命何时会走到尽头?
那时候他是多么的小看她。
很长一段时间,顺从的接受他自以为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倒下的老太太的给与,因为他是她的孙子,唯一的血脉,叶家最后的继承人。
不知感恩。
已经记不清是哪个深夜,因为不习惯太过柔软舒适的床而爬起夜游,无意中听到那位老人在书房对着叶家历代主人的照片喟然,她说,“那个孩子这样平凡,对什么都逆来顺受,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能承担叶家,该怎么办才好?”
向来没有‘或许’、‘如果’、‘可能’,等等不确定词语出现在话语中的叶蓝婧姝,为了她的血脉而苦恼。
怎么办……
她也会发出如此不知所措的困惑,因为他。
那一刻他终于醒悟,被小看的一直都是他。
那时候他多少岁呢?
祖孙二人,没有感情却要相依生活在国外,父亲的报道总是能看见,他知,却从不过问,因为始终没有放弃他的,是他看第一眼就觉得活不了多久,他小看了的老太婆。
于是决心终于在那一刻定下,默默回到那张他并不习惯的床上,去做叶家的少主人,去承担他应该承担的一切。
直到叶筱,他的父亲的死讯传来。
事实证明,一次次的风波,一次次的挑战,他在成熟蜕变为顶天立地的风华主人时,看似不禁风雨的老太太始终在他身后,作为他最坚固的靠山,给与他支持。
她是教会他用餐具吃饭的人,她是努力不放弃让他再次开口说话的人,她是教导他知识赋予他第二次新生的人……
他原本是一块顽劣坚硬的石头,表面凹凸难看,平凡无奇,于狂风暴雨里,于泥泞污糟中,翻滚了一路,倘若未曾回到叶家,此生不过了了如此,意义……仅为心脏在机械的跳动,活着而已。
后来的叶涵,乃至能以携亿万家产出席孤儿院的捐赠,能带着一抹轻狂,得到他想要的那个孩子,并且满足她一切要求以此填补心头的空缺,最终她成为他的阳光,而那个成就他的老太婆,生命在枯竭。
赋予他这一切的人,是叶蓝婧姝。
怎可能在她即将垂死时将她抛弃?
他以为她退出了血雨腥风的舞台,便是他遮天的时代,未曾料到在她死前的种种布局,预留的伏笔,让他不解的,他无法逃避的,必须去承受的,都不过是为了让他成为如她一样,或者比她更加的强者。
叶蓝婧姝如何也不会真的相信叶涵会放弃锦瑟。
谁不曾爱过,何况那是靠岁月累积的情感,就算苦痛万分都无法割舍,风华与那个丫头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因为拥有很多,就注定比那些普普通通生活的人更加不能失去,要禁得起考验,要比寻常人更加强悍无比。
真正的强者,谁也无法动摇,谁也无法从你身边夺走什么。
如此,我死,无人再能威胁你。
回忆结束,已是天光微曦。
叶家最陈旧的房间里,从此又多了一张值得追忆的照片,叶蓝婧姝,叶家最传奇的女人,生命终结时,留给家族一个她仍旧不那么信任的继承人。
也许在最后一丝气息流逝完之前,她那一抹微不可查的忧虑亦是装出来唬他的呢?
那样的鞭策,真让叶涵警惕啊……多怕被这个小老太婆看不起。
敬上一杯与她出生年份相当的roti,她为了多活许久消耗生命为代价而舍弃的葡萄酒,真正刚成为叶家主人的男人静静的离开了这个房间,将安宁还给古老的灵魂们。
由此刻开始,风华将是叶涵的时代……
锦瑟还在睡梦中和焦距、镜头、构图等等打交道时,已开始新的白昼的s市那边,已经有人按捺不住,给她发来短信。
她在模模糊糊中摸索到许久没在半夜响起的手机,眯着困倦的睡眼努力去看那条信息。
庄生说:大抵你还没睡醒,知道你和涵少爷好久没联系了,这个时候只怕他分身乏术,我想还是让我告诉你吧,叶涵的奶奶已经离世。
叶涵的奶奶……
编辑得小心翼翼的短信,因为知晓他们许久没联系,而这个时候叶涵怎可能分出心思和锦瑟联系,最后,庄生用了这样的称呼,是想向锦瑟传达多少重信息呢?
其实这个消息,由他告诉她再合适不过了。
盯着屏幕上的字许久,遂才回复: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庄生哥哥。
放下手机,她侧卧在小床上,听着外面不时的虫鸣声,夜深得那样沉,静得能听见她的心跳,睡意已无。
隔了会,她再拿起手机编辑了条短信发给庄生:替我好好照顾他!
末了才起来下楼去厨房给自己倒水喝,苏月伶正好也从自己的房间窜出来觅食,女神常年失眠,辗转反侧得肚饿是经常发生的事。
两母女在厨房‘偶遇’,苏月伶连指令都还没下,锦瑟已经熟练的拿起小锅烧水准备煮面。
当妈的只好沉默的坐到餐桌边等待,看女儿打开冰箱取出蔬菜洗干净,再水开下面之后先煎了两个鸡蛋,切好火腿,放好调料,十五分钟过后,两碗色香味俱全的面条摆在各自面前,动作熟练得一塌糊涂。
“所以你知道那个老太婆已经死了?”拿起筷子,苏月伶突然没了胃口。
对面的人太淡定了。
锦瑟正埋着头对她那碗热腾腾的面吹气,闻言抬头起来望她一眼,“怎么说那也是个老人家,而且已经不在了,你客气点好不好……”
所以今天晚上女神失眠的原因是:习大总裁的及时回报。
有这么厉害的线人,也许比她知道得还早呢!
听她那口气,苏月伶冷笑了声,“哟,因为是那小子的奶奶,你连你妈的面子都不顾,帮她说话?”
客气?
也不知道是谁步步为营逼得他们家锦瑟颠沛流离,没见过的人还以为棒打鸳鸯这种事只有在旧社会才有!
帮那老太婆说话,要气死她吖!
锦瑟蹙眉烦躁的解释,“哪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人都没了,你还跟她计较什么。”
半夜还要斗嘴,女神真任性啊。
“可不是嘛!怎么说都是叶涵的奶奶,斩不断的血缘,爱情比天高,计较得过来么?”
说罢暂时停战,低头吃面,长夜里得到事关女儿幸福问题的消息,为她忧愁之余还能吃到她亲自下的面条,也算是种安慰,几口下肚,素来刁钻的女人又道,“味道还真不错!”
这句话带有绝对的怀疑!
大概在女神的心里,女儿的厨艺必然与她自己没差,家里的食物除了能直接吃的是苏月伶自己买的,其他需要加工的食材都由人代劳,每天若别墅的主人在,早中晚等着精通厨艺的钟点工来做饭。
进厨房?你要她的命!
对此锦瑟不予反驳,面容里夹着少许讪色,边吃边说,“我以前也不会啊,有一次自己去奥克兰,住的酒店套房配备的小厨房特别引人跃跃欲试,就去附近的超市买了食材打算做料理试试,结果弄得像战场一样,还差点触发火警警报器。”
有了那次一点都不美好的经历,她发誓以后再也不要下厨房,可是现在,她能在十五分钟内煮出一碗面条,味道绝对不会比叶涵做的差。
有些你认为永远不可能的‘做到’,在流逝的时间里轻而易举的实现了,对你曾经以为的绝对,是绝佳的讽刺。
她话中的感叹,苏月伶完全明白。
听完之后继续吃面,安静了一会儿,才又道,“很多事情不会和你最初想的一样,但是等到了那一步也许你会发现这样也不差。”
这就是现实和理想的区别。
把最后一口汤喝尽后,锦瑟才看向她的妈妈,使出绝杀抬杠,“你是想说有今天的成就,放弃一些后来再回头看会发现是无关紧要的人,也挺好的,对吗?”
女神瞬间额角抽搐。
锦瑟都打着饱嗝走回楼上关门准备继续睡觉时,才听到楼下的人酝酿许久的咆哮……
“是啦是啦!你那死鬼老爸对我来说就是多余的混蛋!追求我的人多翻天!我才不稀罕他!”
嘴角翘起一丝笑。
既然知道过去只剩下无谓的追忆,为什么不试着珍惜只消回头就能看到的那个人,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习大总裁啊,锦瑟都看见曙光了,你要苦等到什么时候呢?
清晨天刚亮,苏月伶连门都没敲就走进女儿的卧室,问她要不要跟自己回国,巡回演在休息了整个夏天之后又要重新踏上旅程,还剩下最后的七站,只是作为助理的话,连苏月伶都觉得锦瑟没有必要再跟下去了。
被窝里的人也不知道半夜觅食过后是否真的睡着,那些往往发生了一些事情之后,面上越表现得淡定的人,内心越翻江倒海,还不如发泄出来的好,她也开始藏心事了,深藏!
“不去了。”半响,睡意未退的回答。
苏月伶仍旧坐在窗边,直勾勾的盯着连头也用被子裹住的人,“然后呢?”不审出点什么,根本就不能放心走。
“我要在这跟aaron学摄影,你先回去吧。”这次的回答话音就清晰很多,看样子是经过考虑的。
想想,锦瑟才慢悠悠的露出脑袋,无奈的看着妈妈的脸,毫无诚意的说,“预祝女神巡回演圆满结束哦!”
听听那语调,看看那打发了事的表情,分明就是在说:快走吧人家好想睡觉,道个别而已,又不是以后都不见了。
这表情足矣让女神沉淀怒气,压住想要掐死亲生女的冲动,改为拿枕头攻击,还要恶狠狠的骂,“我到底生你来做什么?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闹腾了一番终于走了,锦瑟被蹂踏得睡意全无,可是昨天明明睡得不好,十一点又要到aaron的影展去帮手,只能强迫闭眼休息养神。
心里始终放着那件事,即便平静,也无法忽略。
叶家的那个了不起的女人,她曾经也叫过她‘奶奶’,叶蓝婧姝离世了,从此,只剩下照片以供吊念。
无法否认她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反映是,自私的开始想,何时能见到叶涵?而后才开始为深爱的男人伤感,他的奶奶死了,他一定也很难过吧。
她却最先想到的是终于可以与他在一起了!
真的可以……在一起了?
事情当然远不如她的直观那么简单,等待还需要继续,没了叶蓝婧姝的风华,会有一场多大的地震,她预料不出来。
唯一能够相信的是不管风波有多大,叶涵一定会顺利解决,然后……他,会不会娶温倩?
锦瑟很清楚,如果叶涵不娶温倩,就会失去风华和叶家的一切,这是个驳论。
只能在她和风华之间做单项选择。
和她比不比得过温倩无关。
昨天晚上还在和女神探讨,理想与现实的差别,得到必然会失去一些,有时候,付出还不一定有回报呢。
她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和以前一样,却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不可避免的想得更多,心境不可能不受外界变化的影响,人之常情!
给自己找了纠结的借口之后,电话是绝对不能打的,锦瑟赖在床上装死,楼下的门铃声响得很突然。
她还以为是女神忘了拿什么所以调头回来,这也才早上八点不到,柏林九月的天气,凉意已经很明显了,因为这样的温度,彼时的天也不会太亮,令人昏沉的光线里,打开门,外面站着的是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对其中之一的中年人锦瑟很有印象,是风华庞大的律师代表团里,最资深,最具有发言权的一位。
“你们……”看着眼前的两位,她很是不确定,“找我?”
没几个人知道苏月伶在柏林有栋别墅,那些号称金牌狗仔的记者,使尽浑身解数也未曾将女神的底牌查清,习宇的掩护功不可没。
不过说到底,苏月伶而今在歌坛的地位和影响,查她,总是会有很多人找你的麻烦。
大鱼吃小鱼的规则,永远都不会改变。
找寻,直到知名摄影师aaron在柏林展出了自己最新的作品,媒体惊奇的发现女神是其中的主角,匆匆赶来此地时,也只能在天空的某处,和置身巨大的铁鸟中与苏月伶擦肩而过,自己还浑然不觉。
巡回演最后七站国内的票早已经售罄,柏林,你来得太迟。
而对于一些人,时机则是刚刚好。
别墅里专门给客人用的茶具到今天才有了第一次施展露面的机会,将泡好的红茶放在两位来客面前,锦瑟在他们对面坐下,双手摆在并拢的腿上,颈项和背脊保持在一条水平线,目光放得平稳,不知不觉,曾经在叶家学到的礼仪在这个早晨被她完美的施展出来,虽然,她还穿着睡衣。
心里,叹的是叶家老太太的威风。
便是与世长辞前,都能将她的行踪掌握。
在外面两年的时间锦瑟对与人打交道已经相当熟练老道,可一旦明确来人是叶蓝婧姝的特派使者,她就不自觉的拘谨,拘谨中默默鞭策自己要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
这是种怎样的压力?
而且重点是,叶蓝婧姝已经不在人世了。
“抱歉,这么早来打扰。”简单的介绍过自己以后,陈姓律师直接道明来意,“因为叶老夫人交代过,在向锦小姐宣读遗嘱的时候,您的母亲不能在场,严肃的说这件事情不能让今天这里之外的第四个人知道,由于时间紧凑,我们还要赶回s市,所以只好在苏月伶女士离开之后立刻登门,请谅解。”
不愧是律师,用最简要的话说明了一切该说的,锦瑟字句都听懂,花了些时间还是消化无能……
“遗嘱?给我的吗?”她问得极不确定,充满疑惑的眼神看着在国内都极具权威的名律师。
叶蓝婧姝有什么要给她的?她不是一直怕她抢走叶涵?
锦瑟一直想的是,叶家的老太太厉害成这样,兴许死后会有什么出其不意的安排,很可能会让她和叶涵永远不能在一起呢……
如何不曾料到,她留了一份遗嘱给她。
陈律师对她回笑容,“如果不是给你,那么我肯定,现在我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身为大名鼎鼎的律师,处理大家族的遗产手到擒来,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出现那么低级的错误。
他看向身旁的年轻男子介绍,“这位是秦朗先生,自小由叶老夫人资助完成学业,深得老夫人信任,秦朗先生是公证人,所以他必须在场。”
锦瑟对他点头表示感谢,男子回应淡然的笑容,给人感觉非常之稳妥,她心里却更加疑惑了。
“请问我可以开始了吗?”陈律师再问她。
“我说不行,你也不会等的吧……”一不留神,锦瑟就说出心里话,言毕就看到秦朗低头想掩去笑意的动作,再看陈律师,难得吃瘪的为难,又不乏觉得这小姑娘有意思,倒不会真的和她计较。
她吐吐舌头,“抱歉,太突然了,我有点反映无能。”
“没关系。”一直沉默的秦朗进来之后才是开了口,很浑厚的嗓音,“只要听就可以了,其实没那么难。”
罢了,锦瑟这才真正去细看他。
很干净的一个人,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端正的五官,透着磐石的坚毅,只消细细看第一眼就会发现,他是那种看起来至多比一般男子好看些的寻常,可表象下却稳重可靠,并且目标明确的人。
而且他还由叶蓝婧姝资助完成学业。
几乎是在几秒之内,锦瑟立刻反映他的身份!
“你是奶奶培养来取代叶涵的人对不对?”那种语气,突然之间变得有攻击性。
秦朗仿佛看到眼前的人化身为炸毛的小猫,利爪随时会挠向自己的警惕,他回应的只有平和的笑容,“严格来说只有叶涵放弃,我才会以第二继承人的身份出现在风华和叶家,这要在叶涵放弃继承权之后才会生效,遗嘱也会变更,那么今天这份就不需要宣读,而我也不会作为公证人出现在这里,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并且如果真的到那时,代价是要我改姓,这点我也很为难。”
毕竟他有自己的家人,他的姓氏也不容轻易被更改。
来人如此坦然,锦瑟觉得自己对他太敌视了,大家族里有这样的准备也不稀奇,所以温倩小姐,真的不算什么,老太太都不知道还留有几手呢。
‘哦’了声掩了尴尬,再做了个呼吸,她对陈律师道,“请读遗嘱吧,我准备好了。”
老太太的离世,对曾经极其抵触敌视的小姑娘,没有攻击的后招,没有更狠厉的驱逐和穷追猛打,而是给与,真难以捉摸不是吗?
“我叶蓝婧姝,立本遗嘱,对我所有财产的其中一部分做如下处理:在我死后,我将名下风华财团9.4%的股份留给锦瑟,若在此之前,我的孙子叶涵放弃叶家继承权,此遗产将自动投入‘婧姝基金’以作慈善事业。20xx年四月十七日,立遗嘱者:叶蓝婧姝。”
宣读完之后,陈律师按照程序将遗嘱给公证人看过,再将具有法律保护的文件交给锦瑟,在立遗嘱人那一栏,‘叶蓝婧姝’四个字写的真切,她不确定,是否真的要在旁边的那块空缺填上自己的名字。
9.4%的风华产业,代表着什么呢?
她已经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同龄人富有……非常!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见她捧着遗嘱发怔,握在手里的笔迟迟未动,陈律师又说,“如果锦小姐觉得是个麻烦,也可以拒绝,那么这份遗产同样会转入‘婧姝基金’以后作为慈善用。”
“没有人会拒绝。”秦朗忽然开口了,不顾旁边大律师的眼神暗示。
“我知道公证人的身份不适合说这些,不过以叶家现在的情况来看。”他对锦瑟建议道,“我劝你接受。”
陈律师无奈的咳了两声,再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光碟,“如果实在无法做决定,可以先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