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一噎,竟半个字也反驳不了。
那小猫叼了小鱼干,跑出凉亭,也不知跑到哪个角落里享用去了。谢瑢这才取了软巾擦拭手指,插口道:“那二人正是浓情蜜意时分开,你何必非要擅加干涉。待她等上三年五年,自然能想得通了,是嫁是留,总要她自己甘愿。”
陆升便不免想起谢瑢的家事来,渭南侯夫人王氏,也是个性情坚毅的女子,当初谢宜失踪,一样矢志不渝,要等他一生一世。谁料等是等到了,她心心念念等的人却携妻带子回来了。白夫人何其无辜,王夫人又何错之有?而谢宜失忆前后,分别对二人俱是一心一意,并未有半点刻意的隐瞒疏离。
归根结底,便只能怨造化弄人,可悲可叹。
若蝶又笑道:“抱阳公子,可曾喜欢过人?”
陆升便下意识扫一眼谢瑢,却正对上他星辰般的眼眸,便突然生出些慌乱来,脱口而出道:“自然喜欢过。我喜欢兄嫂、喜欢师父、喜欢我军中同袍、喜欢三位师兄师姐、喜欢南来、喜欢桐花坊那小乞丐……也喜欢阿瑢,喜欢若蝶姑娘……”
眼见得谢瑢脸色阴沉得山雨欲来,陆升不知不觉声音愈来愈低,终至于没了声息,只有若蝶嘻嘻笑道:“婢女为两位公子换茶,先告退了。”
她捧着白瓷细颈的茶壶离了凉亭,鹅黄彩裙翻飞,竟真的犹若彩蝶一般往外去了,不过片刻,清朗歌声便传了进来,“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陆升似有触动,他与沈伦自幼同窗,感情深厚,如今送沈伦一走,虽然明知自此一别天涯,江湖难见,却至多不过有些许怅然,还不如三日不见谢瑢更叫人“我心悄悄”。
他见谢瑢脸色阴沉不肯开口,只得挪得靠坐他近些,端起另一个白茶壶,倾身为他倒茶,叹道:“阿瑢,这几日我总是心惊肉跳,只怕有祸事降临……魂不守舍,若是一时糊涂说错了什么话,你莫往心里去。”
谢瑢便转头,细细打量他,而后略略皱起眉来,“我不曾习过相面术,然而你头顶有黑云汇聚,近日里难免有些波折,却并无性命之忧。”
陆升又叹道:“我曾经是水月先生的学生,眼下的局面,多多少少要受牵连……且看恩师如何处置罢。”
谢瑢亦道:“若有危险,我自然来救你。”
陆升便笑道:“阿瑢,你总是对我好的。”
只是就连谢瑢也不曾预料到,这一场波折,竟至于惊天动地,将陆升的人生倾覆得如此彻底。
不过十日后,陆升正在清明署中改一份报文,高泰突然闯了进来,面无血色,神态仓惶,推开门便膝头一软,跌跪在地上。
陆升何曾见过他这位三师兄惊慌至此,顿时也生出不祥之兆,丢了笔就几步冲过去搀扶高泰,慌乱之中带落了书案上的端砚,撞击声中泼墨四溅,更增添几分不祥。
陆升发现这伟岸男儿颤抖得如秋风中一片残叶,瑟瑟发抖,眼泪亦是一颗颗滴落在他手背上,不禁抓紧了高泰的手臂,厉声追问道:“三师兄,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高泰却嘴唇惨白,反手死死抓住陆升肩头,嘶声道:“恩师……恩师……”
陆升一颗心提得老高,只觉从头到脚,俱是冰凉彻骨,颤声问道:“恩师……怎么了?”
高泰却垂下头去,高大身躯匍匐成无助一团,嘶哑无声地哭起来。
羽林左监卫苏因私自放走乱党水月、私通蛮夷等数项罪名,被判斩立决。监斩者为左仆射周彦,此人是个孤臣,一心效忠帝后,从不结党营私,素来手腕强硬、冷面无私,如今被委以重任,便雷厉风行,查清了卫苏种种“罪状”,而后奉旨,将卫苏秘密处决。由始至终,不过花了九日时间。
之后帝后派人,将卫苏的尸身送回卫府,卫苏发妻顿时昏厥不醒,一对小儿女只懂啼哭,卫府上下愁云惨雾。
而“逆贼”卫苏伏诛之后,麾下党羽亦遭剪除,自晁贺开始,到陆升无一例外,只是陆升不过是个小小功曹,故而只被暂解职务,赋闲在家。
陆远自然唉声叹气,才开口道:“早教你莫要从军,如今被殃及池鱼……”就被周氏埋怨般推一推,他见着宝贝弟弟失魂落魄的惨白脸色,终究于心不忍,转而安慰道:“总算没有性命之忧,不如趁这机会退伍,做个武馆教头也使得……”
周氏又推他,陆远住口,终究叹气走了。
陆升浑浑噩噩过了不知多少日,待卫苏出殡那日,他也一身重孝,跟在三师兄身后,陪着卫苏的遗孀幼子,扶灵往城外去。行丧人抬着长相狰狞的木刻方相头开路辟邪,一路百姓垂泪相送,泣声不断,连绵数十里。
卫苏性情豪迈,虽是jūn_rén,却颇有豪侠之风,又出身于微末,斩杀流寇从不手软,颇得百姓爱戴。如今惨遭这杀身之祸,人人都不信他通敌,只信他不幸成了党项倾轧的牺牲品,故而如今这送葬的队伍,不知不觉便浩浩荡荡、愈发壮大起来。
随即便有羽林卫前来驱逐,颇起了些纠纷。
纷纷扰扰间,百里霄同姬冲靠了过来,姬冲终究年少,忍不住眼圈一红,哽咽道:“陆大哥……”
陆升牵着卫苏的小儿子,面容犹若木雕石刻,全无半分活气,只转过头,漠然看过那二人一眼,竟是一声不吭,一步一步,走得平缓无声,安静离去。
卫苏有四名弟子,大弟子姚千秀是个奇女子,六年前嫁给心上人,二人云游四方不知所踪;二弟子蔡勇镇守西南,此次亦同卫苏一道,因通敌罪名被斩首。三弟子高泰、小弟子陆升,如今赋闲在家,等候处置。而师弟晁贺却接替卫苏,继任羽林左监之位。
安葬一毕,陆升回城时,不肯骑马亦不肯乘车,只独身一人行走山道,不觉间细雨连绵,淋了满身。山中湿气重,虽然是夏日,却仍然阴凉沁寒,令人冷得连骨缝都疼痛起来。
陆升毫无所察,仍是一脚深一脚浅,不觉间迷失道路,深入至密林之中。
雨不知何时停了,陆升仰头,却自凌乱湿发间看到头顶有把油纸伞遮挡住细雨,那人举着伞,跟在他身后,却是一言不发,陆升走他便走,陆升停他便停,亦步亦趋,乖巧得紧。
陆升终于转过身去,呆愣愣望着谢瑢,那人进了密林也是一身深衣长袖,行走十分不便,袍角衣摆染了泥泞,更被树枝勾扯得破烂不堪。这贵公子又洁癖又挑剔,如今这装扮当真为难他了。
陆升便低头道:“……衣衫弄脏了。”
谢瑢道:“叫若蝶再做一身便是。”
陆升皱眉道:“你这纨绔子弟,不知民间疾苦。须知物力维艰,民生不易,不过脏了点,洗干净了、缝补缝补便如新的一般。”
谢瑢唇角微勾,只道:“好,就洗干净了,缝补缝补。”
陆升难得见谢瑢竟然对他柔顺若斯,一时间只觉千疮百孔的心中,冰寒退去,生出些许暖意来。
谢瑢见他垮下肩头,斜倚在一株槐树下,遂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低声道:“水月先生来见你时曾说过一句,连累了一个,不可再连累第二个。我原以为他暗指沈伦,如今看来……连累的却是卫左监。若是我早些知晓……”
陆升闭目,靠在谢瑢肩头,却只是一味摇头,“不干你事,何须自责。”
谢瑢便住口,轻轻揉抚他后背,又低声道:“回去吧。”
陆升便随他回了谢府。
脱去湿透的衣衫,洗尽一身疲倦,又用棉布反复将长发擦拭得水汽全消,陆升由始至终沉默不语,有如人偶般,任谢瑢亲力亲为摆弄。
待得就寝时,陆升突然搂住谢瑢颈项,低声唤道:“阿瑢……”
谢瑢半敛了眼睑,从善如流将他揽入怀中,俯身在那青年额角轻轻落吻。
他吻得缠绵,陆升柔顺仰头,闭着一双眼,睫毛微颤,面色隐隐泛出潮红,谢瑢见他顺从,便小心翼翼,从额角一路滑过眼眶,一面轻抚陆升肩头,一面俯身下去,自面颊吻到嘴唇。
柔软舌尖顶开双唇齿列,勾缠吮吻,渐深渐急,卷得陆升舌根又疼又痒,眼角也沁出泪来,下意识就要扭头躲开,却被谢瑢牢牢紧扣后脑,不容他躲闪,愈发侵入更深,舌尖轻扫过软颚咽喉,酥||痒如丝如缕,火热欲融,引得陆升连身躯也紧跟着颤抖起来,紧抓住谢瑢肩头,退也不是,躲也不是,只觉阵阵热气自口唇胶合处往身躯更深处涌去,只觉四肢百骸,酥|麻发软,令人难以自持。
他不禁发出低哑喘息声,只觉热气在血脉里渐渐犹若煮沸般滚烫,曲腿贴在谢瑢腿侧,也不知是勾||引亦或抗拒般磨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