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道,自己是真地死过一次又重生的。过去他有高头骏马,他有豪华锦车。
可今天,他就只有这两条腿了。拖着这两条越走越jīng壮的腿,他倒过得安心的多了。如今,别人忙别人的去,他又要出发了。
去哪,他不知道,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去寻找他该走的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京城,他不能再回头了。
后背仍烫烫的,那是多情老板娘火辣的目光在挽留他。要不要留下来,做个现成的客栈老板?他苦笑着逗自己开心。却明白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卫子璇了。
是的,再也不是了。大哥,月娘,为了你们,我不愿再是从前的卫子璇。他心下一痛,走得更加决绝匆忙。……
周皇后坐在坤宁gong中,盯着梳妆镜中自己高贵清丽的容颜,长长的手指将一支华丽的凤凰金钗,用力地向发髻中按下去。那钗子的尖端扎到她的头皮,她猛一缩手,心中突然涌起不可遏制的愤恨。
她是谁?她是大明的国母,她是皇上的结发妻。可她现在为什么不复往日的平静?她为什么开始感受到威胁,感到越来越多的不满足?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那个叫做月娘的妖妇。自从看到她那双眼睛,她就开始心神不安。那妖妇面貌妖娆,还有了身孕。仅这两样,就足以令周皇后寝食难安。这些天她的眼皮总是不受控制地狂跳,她觉得,这都是上天的警示,都是那妖妇倾国的前兆。
她不能任由那妖妇继续迷惑皇上。这不止是为她个人考虑,更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明的千秋基业。
皇后娘娘,王太医……他们来了。
gong女青岫禀道。
周皇后点点头,淡淡地说了句:去吧,好生给她看一看。一定要仔细,小心,看准了。
青岫领命而去,周皇后便继续在坤宁gong内琢磨她的心腹大患。皇上这些日子,频繁地打发王承恩来探听月娘的近况。当初她留月娘在自己身边休养,也是有这一层筹谋。
那妖妇既然在坤宁gong,皇上必定不好亲自来看,也就断绝了这妖妇继续缠磨皇上的心思。皇上为了面子体统,也无法频频宠幸这妖妇。或者还可以分一些皇恩雨露给其它的嫔妃,免得这妖妇一人专宠。一人专宠,向来都是深gong大忌。周皇后决不能坐视不理。
皇后娘娘,他们来了。
青岫是个勤谨的gong婢。作为皇后的心腹臂膀,她必须勤快和谨慎。
周皇后点点头,青岫便吩咐其它gong婢,放下一层细密的珠帘,扶着周皇后正襟危坐在珠帘之后。青岫这才出去,传王太医等人入内复命。
王太医和一个男子一齐低着头进殿,一齐恭敬地磕头问安,自始至终,两人都不敢抬头向珠帘后看一眼。
王太医,说说罢。她……状况如何?腹内龙裔,是否安康,能否看出……是皇子,还是公主?
周皇后尽量语调平静地问道。
回皇后娘娘,
王太医在地上伏得更低,回答得非常小心。皇后的心思,他大概可以揣摩一二。在这深gong后院,任何一个女子怀了龙种,都是其它嫔妃的噩耗。皇后虽是六gong之主,大概也无法跳脱这种心思。
她脉象平稳有力,一切正常。至于说……依臣多年经验看来——这一胎,应该是位小公主。
王太医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深谙皇后的顾虑,明白皇后在担忧什么。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无论他怎么揣度验证,她怀的,都该是个女孩。
周皇后端坐在珠帘后,宽大的衣袖之下,她的两手都抓着座椅上的凤纹锦褥。
听到王太医所说的,她的嘴角开始轻微地抽搐。是个女孩?她抑制住心头的狂喜,尽量平静地说道:可惜,竟不能是位皇子……王太医,皇上与本gong一向信任你。这等大事,可不能看错。你,果然看明白了?
王太医忙叩首回答:臣仔细查验过,绝不敢怠慢。
周皇后角微翘,点点头说道:好。本gong知道了。你下去吧。记得,这件事,决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
王太医诚惶诚恐地领命而去。大殿内,就剩下另外一名男子,仍低头跪伏着。
李监正,你看清楚了么?
周皇后啜了一口茶水,清清嗓子问道。
回皇后娘娘,臣——看清楚了。只是……望娘娘恕臣无罪,臣方敢明言。
钦天监监正李宝国的额头紧贴地面,语带惊恐地说道。
皇后命他为这神秘女子看相卜算,他起初并不以为意。但真正看明白这女子的命数,他反复推测演算,结论竟让他不寒而栗。这女子身上藏着大明的国运,这惊世的秘密,他不敢胡说。
何事如此惊惧?你也是正五品的监正,怎会遇事如此畏缩?但讲无妨。
周皇后不知道李宝国到底在怕什么。
臣推演了此女命盘,她的生辰八字乃是:乙丑戊寅戊寅己未……命带天煞,又犯孤星……
李宝国依照自己所知所学详细地说明着,却被周皇后一语打断。
罢了,别说这些,本gong不想听这些晦涩难明之说。你只说,后果如何?
回皇后娘娘,此女命带天煞孤星,为不可化解之命数。刑夫伤子,孤克六亲。应在家运,家中必无遗亲;应在国运,国家……
怎样,说!
周皇后并未想到,那妖妇居然真如自己所想。此刻不知是喜是悲,是欢是惧。喜的是她如此不祥,自己有理由将这眼中钉拔去;忧的是,若真如李宝国所言,大明岂不是要断送在此女手中?
国祚衰亡,子孙绝灭。
李宝国说完这句话,后背已是冷汗涔涔。这不仅是大明败亡的运数,更是朱姓皇族的运数。他怎能不心惊,又如何不胆寒?
什么?
周皇后此刻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地位,惊得站起身来。
李宝国抬头望了一眼珠帘后的皇后,却只看到她苍白惊惶的脸色。至于五官,则在珠帘后被模糊掉,就像一副年久糊了墨迹的美人图。
你……你说得,可是真的?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
周皇后此刻倒恨不得自己之前的猜度都是错误的。后gong谁能得宠谁不得宠,已经是小事一桩了。
此刻他们谈论的,是朱姓王朝的成败兴衰。
李宝国据说是唐朝李淳风的后裔,jīng于演算周易八卦。因此才选了他,来看看这个月娘的命数和面相。原本周皇后只不过想借此给她加上一条刑夫之命,便可将她除去;没料到她却是祸国的根苗。更没料到,大明的国运竟系在了她的身上。
皇后娘娘,臣也不曾料到。因此……因此才不胜惶恐。此事臣只敢与皇后明言,也绝非信口开河。此女命数之凶险,竟是世所罕见。臣听闻近日京城一带有首谶言,叫做当涂遗孽,秽luangong阙;一男一女,断送人国。这……似乎与此女大有关联。
此话怎讲?你快说!
周皇后忙问。
臣……起初臣以为,这一男一女,当指魏忠贤与客氏。但深究其意,两人均非当涂人氏,而且此时都已伏法。唯独这个女子,她的祖籍正是当涂县石塘乡钦化人。至于说一男一女……臣……此事罪涉九族,臣实不敢言……
李宝国的头在地板上叩了又叩,他的话让周皇后的心里凉了又凉。
你讲……天大的事,还有本gong。
周皇后坐回到椅子上,强打jīng神。
一男一女……依微臣看来,竟是……竟是她此刻身怀的……龙裔……
胡说!方才王太医说,她怀的是个公主,当时你为何不讲?
周皇后身子一震,她难道怀的是龙凤胎?那王太医也是gong中老人,怎会这么糊涂?
臣……不敢妄言。王太医jīng通医术,他的话自然没错。只是此女命数奇特,太医为其把脉之时,臣观其面相手纹,则有一子二女之命。臣心下暗想,或者那一子,未能成活已成死胎,因此太医不曾诊出。此事事关机密,不好当场明讲,望娘娘恕罪。
李宝国颤抖着答话。他知道此时自己所说的,都是罪犯欺君的不赦之罪。那女子怀的,是皇上的后裔。但偏偏就是皇上的后裔,将倾覆大明的江山龙脉。
可有破解之法?
周皇后冷冷地问道。其实那方法,她明白,但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除非是……不生。而她……
李宝国越说声音越小。其实他心里明白,天意如此,运数如此。大明气数已尽,纵然这女子不复存在这世上,明朝也会颓亡。只是那实话,他是万万说不得的。
周皇后点点头,又再度吩咐他:此事,关系重大……
李宝国连连叩头答道:娘娘放心,臣,一字不敢泄露。
周皇后挥挥手,让惊魂不定的李宝国退下去。青岫,查到了吗?
青岫赶忙敛容答道:回娘娘,查到了。她竟……
周皇后皱着眉,听青岫小声说完结果,更加深信李宝国的论断。此女,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妇。这样的女子,留她不得。当务之急,就是要把她所知的一切,都禀告皇上。希望他能够迷途知返,将这祸国的隐患除去。
第二天深夜。
皇上驾到——
周皇后夜不能寐,正琢磨着何时去面见皇上最为适宜。没想到皇上今夜竟突然驾临坤宁gong。周皇后连忙披衣下榻,将散开的头发粗略挽上去,便出门迎驾。
崇祯微笑着亲自搀起周皇后,温言说道:皇后不必如此。朕今夜办完了公务,又有点睡不着,所以来看看你。
周皇后忙亲奉香茶,双手端给崇祯。他今天心情似乎很好,她不知此时说出那些话,会不会惹恼了他,扫了他的兴致。自他继位以来,她很少见到他能愁眉舒展。甚至他们之间好多天不能得见一面。皇上久居gan清gong,而她则守着冷冷清清的坤宁gong。名义上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可她的寂寞,却只有自己知道。
皇后,你怎么了,朕看你脸色不太好。
崇祯喝了口茶问道。
没……没事,臣妾……谢皇上关心。
都怪朕,这时候来,提前又没有知会皇后,扰了皇后的清梦。
崇祯看周皇后只是拘谨地站着,便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周皇后心里流过一阵酸酸的暖意。他有多久不曾这样和颜悦色地关怀过自己了?她轻轻地靠在崇祯肩膀上答道:臣妾盼着皇上来这里,不管什么时辰都好。
崇祯伸出手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算是安wei。又说:对了,月娘,她……在你这……可好?
周皇后脸上一僵,皇上来这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心里真正挂念的,还是那个妖妇!是那个会毁了大明的妖妇!
皇上,臣妾每日都派人禀报皇上,她一切安好,胎儿也很稳妥。怎么皇上,还是信不过臣妾么?
周皇后别过头去看着崇祯问道。
崇祯有些尴尬地笑笑说道:朕只是随口说说,没有其它用意,皇后多心了。朕也有段日子没见她了。当然,朕是挂念她腹中的孩儿,所以……难得今日得闲,就顺便来看看她。
周皇后心中一阵冷笑。她只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在说谎。他实在是想见那妖妇,不得已才顺便来看看自己。
如此,皇后就继续休息吧,不必多c劳。朕去看看她,一会儿就回gan清gong。
崇祯知道皇后眼睛中蕴含的埋怨与恼怒,可他又实在是想念月娘。因此敷衍了几句,便起身要走。
周皇后望着崇祯的背影,在他一只脚刚要跨出寝gong之时,她突然不顾矜持地大喊了一句:皇上!臣妾……有事要奏!
崇祯吓了一跳。皇后向来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今夜咋么这样反常?他定下脚步,狐疑地回头看看,看到周皇后眼神里散发出来的,前所未有的寒光。
明日再说吧,有些晚了。
他不喜欢周皇后眼神里的寒意,急于离开这里,去寻找能给他快乐的月娘。
皇上!事关大明国运,臣妾必须要说!
周皇后看他一意孤行,忧心和妒火一起撩拨着她,她奔上前去,一把抓住崇祯的衣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皇后……你这是……
崇祯想扶她起来,她却固执地跪在那里,说什么都不肯起身。她苍白的脸色和有些凌luan的头发,看在崇祯眼里,却十足的怨妇模样。皇后何时变得如此小家子气?崇祯眉头再次锁了起来。
皇上——
周皇后顾不得那么多了,把她对月娘身世调查的结果,还有李宝国得出的结论,一丝不漏地转述给崇祯知道。她要让他明白,他正在宠爱的这个女子,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下流货色。
她不仅迷惑了兄弟两个富家公子与她大被同眠,还曾经在声名lang藉的福王世子府充当过禁脔。
如果这些还不够,她还知道那兄弟俩为了她杀人,而那被杀者的儿子,又因为这个女人,辗转惨死于世子朱由菘之手。这些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她是个名副其实的扫把星么?似这种女子长留在gong中,怎能是大明之福?
况且钦天监监正李宝国,他的话也是最好的证据。那些坊间的谶言谶语,也将矛头指向了这个叫做月娘的不祥之人。难道皇上对这些都不以为意吗?难道皇上甘愿为一下流女子,冒这亡国之险么?
崇祯听着周皇后的激愤之词,耳边开始一阵阵地嗡鸣。她所说的,他似乎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他只看到周皇后泪流满面的清瘦脸颊,看到她的嘴在不停地开合。她还在说着,她还说,月娘所怀的,也是亡国的祸患。应该堕掉那胎儿,应该将月娘处死。
崇祯有点像不认识周皇后似的,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她果真是他的结发妻子吗?她果然还是那个仪态万方母仪天下的皇后吗?她还是那个大度豁达,从不拈酸吃醋的六gong之主吗?怎么今夜看来,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何时有了如此深沈的心机?崇祯突然打了个寒战。皇后不动声色留下月娘,一边命人去追查她的出身,一边让人给她占卜了命相。这一切,都是悄悄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