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文佑哽咽着点头说好,又悄悄问护士:“中风了?”
护士摇头:“八十六了,一般犯糊涂就是不大好,你做好心理准备。难得了,你也别太伤心。”
余文佑忙打电话通知余家所有亲戚,哪知养老院经验丰富,早看出不对,已经通知过了。余奶奶不停的絮叨她的儿孙,念完最痛心的余斌,又念至今没找到老婆的余文亮。余文佑知道老太太只是想说话,便很有耐心的附和着。等满身阴郁的余文亮等人赶到时,余奶奶就从缝在内.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大部分是整张的百元大钞,共有两千多块,是平日里余文佑和余文阳哥俩给她的零花钱里攒的。颤颤巍巍的把钱放到余文亮手里:“拿去,拿去讨老婆。”又指着余文阳和余文佑道:“你们别争,你们有媳妇。”
余文阳好奇的看了余文佑一眼,哎哟,堂弟找老婆了?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生人,不由冷笑。这个高傲的堂弟还是一如既往,自己条件不好,还非要攀高枝,想来还是找了个没文化的不好意思带来吧,还带了县委书记撑场面,呵呵,文化人就是没种,死要面子。
余文佑和余文阳平常很少给老太太钱,知道她不爱花,都是直接买东西。没想到居然给多少攒多少,真的一分没花。而从没给过钱的余文亮哭着蹲在地上:“奶奶,我不要,你留着花。”所有人都死心了,只有奶奶还记着他!
余奶奶的记忆其实出现了错乱,余家全家包括她自己都早已放弃给余文亮找老婆的事,现在旧事重提,配合她要等余斌回家过年的事,只能说她糊涂了。可她再糊涂也不会忘了自己的孩子们。一个一个的抓着说话,都是些陈年旧事。老人家不看重孙女,大半夜的孙女们都没来,也毫不在意。念完所有人,泛泛叨念两句就说累了,沉沉睡去。没有人敢离开,人老糊涂昭示着即将终结,一屋子彼此关系都不好的人沉默不语。
余家第三代三兄弟里,最惨就是余文亮。但他从来只抱怨命运不公,并没有反省。以至于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余文阳也懒怠搭理。余文阳是条汉子,没文化,干最苦最累的活,硬生生在玉明市买了房子站稳了脚跟。现在两个儿子都在玉明市上学,变成了城里人,是余家的骄傲。跟余文亮相比,他更像大家印象中的农民,沉默、耐劳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执拗。比如说他一直看不惯余文佑满身书卷气,他送儿子读书,但讨厌跟文化人打交道。心里还有些自得,你能读书又怎样?现在连靖安县的房子都买不起,老婆都不敢带出来,有什么好拽的!
余文佑没理亲戚们,霸着chuang边最好的位置坐着。他跟奶奶的感情是逐步加深的,是手打年糕和绣花鞋垫这样的小东西里累积的祖孙情,浓郁到如今的难舍难分。余奶奶睡的很香甜,可所有人都知道,再过不多久,想看她睡着的样子都不能了。又一个亲人即将离世,就算理智上知道是喜丧,余文佑也难过极了,他的亲人缘薄的看不见,自然珍惜奶奶。卓道南一直在身边没有说话,医院里的医护人员来来往往都要多看一眼,不知道卓书记跟这家人是什么亲戚,居然也陪夜。余家人反倒不稀奇,大概是看习惯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过,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余奶奶突然从chuang上坐起,念道:“今日得病今日死,莫磨哪一个!”
余文佑吓了一跳,紧接着是心酸,从余奶奶八十开始,偶尔感冒她就会念这一句话。因为不想拖累儿孙,所以宁可得病即死。余文佑忙俯身劝道:“奶奶,你没得病,就是累了些,明天就好了。”
余奶奶伸手仔细mo着余文佑的脸,又mo他的手,还是那么柔.软,十指修长,是弹琴写字的手,不是做事的手。她们一家子都是农民,只会干粗活。只有这个小孙子可以写字,可以在养老院替她挣面子。她的确好面子,也的确心疼身体不好的小孙子。年岁越大,她越后悔往事。因为马上要见到早逝的次子,她害怕次子的质问,害怕没法交代。可现在好了,小孙子好久没生病啦,小孙子有人照看啦,那人还当官呢!可以大大方方的去见儿子咯。想到此处,又对卓道南招招手,待他过来后,高兴的把手腕上不值钱但带了一辈子的石头镯子交到了他手中。浑浊的眼睛仔细的看了看每一个孩子,布满皱纹的脸忽然绽放了一个幸福的笑容:“斌……斌……接我享福去咯!”然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余文佑怔了半分钟后,抓着奶奶的手嚎啕大哭,刚才奶奶是清醒的,mo他的脸和手是在确认是不是被“伺候”的好。因为很好,把镯子传给了他最认可的“媳妇儿”。曾经怨过,孤儿寡母被欺负时,老太太一句话都不说,可了解她以后就再也怨不起来。她是如此疼孩子,每一个孩子。哪怕不在身边长大的自己,都疼到骨子里,临死还惦记着他有没有做家务。她想要每个孩子都好,只是不知道怎么协调,只会用最笨拙的方式爱着。愚昧、落后、无知,可是奶奶真的很疼他,比妈妈还疼他……
余文佑哭的声嘶力竭,又一个亲人离开了他。他不想!喜丧都不好,他就是想要奶奶一直活着,就是想要一个血脉至亲陪着他而已……好不容易经营了十来年,又没有了!
卓道南等了大约五分钟后,把镯子递给痛哭中的余文佑。他不能乱说话,众人当前更不能用平日的方式去安慰。当然按照他对余文佑的了解,爱哭是有一点,但从来不会脆弱。递镯子只是一个提示,提示余文佑不要太伤心,因为不管如何他都会陪着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