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事情已了,我们回去吧?”
林夷面对他坐着,看他一贯沉静冰冷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忐忑,目光犹豫,不敢伸手握住他的。林夷只觉得,他好像又看到那天忽然出现在冥誓之门的人。
那天,在他被疲惫、害怕、不知方向、不明前路、黑暗无边包围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他的接近。叫他的名字完全出于下意识,没有思考没有犹豫,但是听到他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身边,实实在在的回答,他又懵了,脱口而出一句:“放开!”
林夷说完之后就有些恼了,三分恼自己,七分恼他——他干嘛忽然出现扰乱他的心?那时候不都恩断义绝了吗?自己这又是干什么?说好了再不牵挂,一遇到危险就想到他,他一出现就满心欢喜与安全。真是一团乱麻理不清。
林夷明显地感觉到握住自己肩膀的手僵了僵,但他没有放开,反而越发坚定地握着,说道:“这个地方光靠你一个人,走不出去的,你跟我来。”
不管出什么事,终归保命最重要。林夷不想承认自己控制不住地信任他依赖他,只能用更丢脸的贪生怕死来掩护。
他虽然不说话,但沈醉察觉出他态度的软化,说道:“这里。”
一团淡紫色的光芒出现在黑暗里,唯一的光亮下是一只白皙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魏紫烈焰,花妖之主,两个认知无一不触痛林夷心底那不能愈合的疤,痛得他恨意与爱意纠缠翻滚。
如果他身上没有什么花妖族的责任,不牵连着数百万条妖修的性命,他能不能在这隔绝世界的地方将他杀了,让所有的爱恨都化成紧紧相拥的骨骸,化成灰也不分你我?
林夷用力地控制自己,跟着他往前走,他不能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他本来就一无所有,恐怕会不顾一切。于是林夷没话找话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他的沉默让沈醉忐忑,但他一开口说话,沈醉竟然也惴惴不安,生怕说错了什么再惹他生气。瞻前顾后,骄傲果断的花妖之主竟然也有如此犹豫的时候,但因为对象是他,所有的窝囊都变成体贴的代名词。沈醉决定实话实说:“这是花妖族的冥誓之门,只有妖主或者花后的血才能打开。”
又是一个花妖族的秘境?林夷皱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窥测你们部族的秘密的。”
沈醉只是摇头,心道:你心口的花后之印一日不除,花妖族于你,就一日不是“你们”。
话说到这地步,又是无话可说了。这是两人决绝之后的第一次见面,气氛倒是心平气和,但到底不能想普通的朋友那般客气,连陌生人的疏离都做不到,只能当对方不存在。
沉默着走了老远,林夷都快被这别扭的气氛折腾疯了,张口问道:“这地方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怎么这么久都还在原地打转?”
原地打转?其实已经走出原地不下数百里了,只是这空间无边无际,除非找到传送门,否则回头也是白搭。沈醉安抚他:“此处是妖主死后,花妖独居避世之所。冥誓,就是死后之誓言的意思。”
林夷的脚步登时一停。也就是花后守寡的地方?怎么听得那么微妙呢?难怪只有妖主或者花后的血才能打开。不过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把门开在那寸草不生的石谷洞穴里?
沈醉也有些不是滋味,岔开话题解释道:“花妖族源远流长,进入冥誓之门的花后数目繁多,冥誓之门也会随着花后在各处立下冥誓血阵而建立,这也没……”
“怎么了?”怎么忽然停住了?林夷正低着头听着,抬头就想问,但目光落在前方,自己也愣住了。
在魏紫烈焰的光芒范围里,距离两人三丈的地方,一块黑漆漆的木板挡住了道路,木板上有紫色的花纹,样式与花妖族的纹路很相似。
沈醉与林夷对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困惑,竟然连沈醉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沈醉将手中的魏紫烈焰放大,光芒瞬间照亮了方圆数里的空间。这时才看到,这哪是什么木板?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屋,至少高长宽高十丈!
沈醉与林夷对望一眼,同时颔首,然后一起飞腾而起,凝气漂浮在空中。居高临下地看去,才发现那木屋上边刻着四个大字:
花后之冢。
原来竟是哪一位花后的坟墓。沈醉与林夷同时对木屋一拜,心中歉疚地说:误入此地惊扰花后长眠,望花后宽恕。
正想着,忽然轻轻地一声咔嚓声,木屋顶上露出一个两尺见方的洞,底下露出光亮,仿佛无声的邀请。一个声音幽幽地说:“是现任妖主?进来吧。”
沈醉与林夷同时一震:这声音幽幽软软,如无人小径里的落花般落落寡欢,但分明是男子的声音!难道花妖族里不止一次地出现男花后吗?
“怎么了?”那声音又道,“我是前任花后乌木,冥誓之门里,除了花后,还会有什么人?新妖主,并非我要害你,只是你一开始修炼的是《化妖诀》,修为注定止……”
“住口!”还没等乌木花后说完,沈醉就打断道:“乌木花后既然已经进入冥誓之门为先代妖主静心修行,便该……”
“……步于妖丹期,除非你与千瓣魏紫的根本合二为一。”乌木花后完全无视他的话,继续用他幽幽柔柔的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但现在千瓣魏紫的根本在新花后丹田中,为新花后续命,若是强行将千瓣魏紫的根本取出,则新花后丹田碎裂,紫府消失,花后之印也无法阻挡他的魂飞魄散。新妖主,你当真痴情得很,为了救你的花后,连自己的修真之路都不要了。”
林夷只觉得脑袋里嗡了一下,一下子就空白了。
他丹田里无声无息多出的那棵魏紫牡丹不是他想沈醉想得太厉害生出来的,而是沈醉为了救他,把千瓣魏紫的根本种在了他的丹田?没有了千瓣魏紫,他沈醉还算什么花妖之主?不要说被其他部族或修真界知道,单单是花妖族内部,只怕就会有人不服要取他而代之!
林夷的牙齿咬得咯咯响,目光凶狠地盯着沈醉,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你……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没了千瓣魏紫的根本,他的修为就将永远停留在妖丹期,他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一个妖丹期的妖修真的能震慑四方,令万千花妖臣服!他不是把花妖族的振兴当成最重要的事?他不是永远将他排在第二位?
“花府已开,我最重要的责任已经完成,往后谁做妖主,并不重要。”沈醉认真地说,“更何况,世间修行之路千变万化,未必没有另一种方法能修成千瓣魏紫。”
而你,却是洪荒千古里唯一的一个,无可替代。
他的目光清清楚楚地说着这句话,林夷被他看得视线模糊,心头也被酸楚感动与理智搅得一塌糊涂。沈醉看他如此,忍不住伸手想抱他,想跟他说没事的。林夷却狠狠地别过头,恶声恶气地说:“苦肉计我也不会原谅你!”
沈醉伸出去的手一顿,五指无意识地抓了抓,最终还是垂了下去。
“……除非你能修成千瓣魏紫。”林夷接着说,“我才考虑是不是原谅你。”他说着强调:“只是考虑!结果如何不作保证!”
那要看就垂到低的手立刻得到了振奋,抬起来犹豫再三,又坚定地握住了他的。
“花妖族与我都对不起你,花妖族不能补偿你,我却可以。”沈醉将他拉到身前,一手紧紧握住他的手,生怕他跑了,另一手给他温柔地擦眼泪,低声说:“只要你没事,不能晋级又如何?”
林夷听他还这么说,简直忍无可忍,忽然伸长了脖子张口就咬住了沈醉的肩膀。他如今修为比沈醉高了好几个等级,牙尖得就像某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一口已经将沈醉的肩膀咬出血来。饶是如此林夷还不放松,满口血腥味,就像恨不得吃沈醉的肉喝沈醉的血一样。沈醉却眉头也没有皱一下,抬手按住了林夷的脑袋,怀念而眷恋地用脸颊摩擦着林夷的侧脸。
“这位新花后可真是小孩子气。”寂静里乌木花后慢悠悠地说:“你既舍不得一掌派碎新妖主的灵根,就别哭了。与他进来吧,我有东西给你们。”
林夷被他蹭的时候就咬不下去了,乌木花后的话刚好给他台阶下。林夷挣开他的怀抱,随便掏出一个瓶子挖了些药粉拍在他肩头的伤口上。药粉效果简直立竿见影,才涂上去不过眨眼,沈醉的肩头就恢复如初了。
他还是舍不得。沈醉目光深深地望着他。林夷却别扭地不接他的目光,转身恶声恶气地说:“还不走?”
说着自己先动了身。沈醉赶紧跟上,两人一同从那入口走了下去。
入口之下是一段长长的阶梯,尽头是木屋的底部。那木屋里布置十分奇怪,不像是墓室反而像普通乡村人家的小院。阶梯的尽头离院门不远,院子原本是用木槿花围起来的,这时已经尽数枯萎了。院门上有茅草搭的凉棚,几根枯柴绑成了柴扉。
两人越过摇摇欲坠的柴扉进到院子,院子左边有一个架子,下边一张石桌四个石凳,还有一棵枯死的葡萄。右边是好些枯死的花,春兰秋菊冬梅还有凤仙花。正对着是三间茅屋,外头架着宽阔的连廊。可以想象,若是摆一壶酒一盘花生米,坐在木廊上春听风夏看雨,秋赏连云冬观雪,将是何等惬意的人生。
“犹豫什么?”乌木花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还不进来?”
话音落下,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醉忽然握住了林夷的手,在林夷皱眉前牵着他走了进去。
堂屋里没有人,只有一张竹榻一个木矮几。堂屋左边是厨房,右边应该是卧室。乌木花后的声音从卧室传来:“真是磨蹭啊,新妖主,我不会害了你的花后,你放心吧。”
沈醉再不好犹豫,掀开帘子就走了进去。一望里边的情景,两人又是吃了一惊。
一个年轻俊美的白发男子躺在竹床上,只穿着一件白色单衣,像是入睡了一般双眼禁闭。三百六十五颗乌木钉钉在他的周身大穴上,将他体内的修为源源不断地向四周送出。正是因为这送出的修为,才能保住这小院三万年未曾腐朽。
是什么样的毅力才能将体内的修为一点点往外送,又是什么信念在支持,让他意识清醒到如今。
“新妖主。”乌木花后依旧闭着眼,“我有件东西要给你,接住吧。”
他说着,一块玉牌从他怀中飞出,落入沈醉手中。沈醉一看,登时低呼道:“《天香心法》?!”
“嗯,对。”乌木花后说,“你也是笨,《天香心法》何等重要,自然不能交给姚黄花主,那世间除了花后给妖主守灵的冥誓之门,还会放在哪里?这是魏紫让我带进来的,若世间当真有他的一缕魂魄托生,自然会来到这个地方。”
林夷听得《天香心法》四个字,不禁一阵狂喜:沈醉的修为无忧了!听得“魂魄托生”四个字,又不禁一阵慌乱:沈醉是前任妖主的魂魄托生,乌木是魏紫的花后,那乌木岂不是……岂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