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和楚平坐在一起的程怀民,杜言不禁一愣,他倒是没想到这一天之中居然就先后看到了洪子明和程怀民这两个申城旧识,要说这是巧合,杜言怎么也不相信。
“程叔,”楚亦兰也颇为意外,她向程怀民微微鞠躬,回头看看身后的杜言,接着对坐在主位上的楚平轻轻叫了声“爸。”
杜言走过去和楚亦兰并肩而站,他知道在楚平这种人面前,只有坦诚面对才是关键,而他看到程怀民后,就更是坚定了这种想法。
“楚书记,”杜言对楚平用了以前的称呼,他注意到楚平那张和楚家兄妹都颇为酷肖,保养很好的脸上微微一动,然后一双平和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随后杜言也学着楚亦兰的样子,向坐在一旁也在打量自己程怀民略一鞠躬“程书记也在这。”
“小杜,我们又见面了,”程怀民略微点点头,然后他站起来对楚平说“楚书记,我也该走了,以后咱们是有的是时间聊天了。”
“是呀,我这里现在是门可罗雀,如今你调过来了,你不来还真是没个人肯登门了,”楚平呵呵一笑,然后对楚亦兰吩咐“替我送送你程叔。”
听父亲这么吩咐,楚亦兰虽然心头不安,可还是笑着对程怀民问:“程叔您调到河西来了?”
“是呀,就前几天下的调令,我也是匆忙而来毫无准备,这不先过来见见你父亲,对河西的情况我还真是两眼一抹黑,需要从头了解啊,正好,亦兰你给程叔说说这边的情况吧。”程怀民说着又向楚平一点头,随后头前向门外走去。
楚亦兰不得不陪着程怀民走出了正屋,可是在走出房门时,她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微微回头看了一眼正站在楚平面前的杜言背影。
看到她这样子,正好转头看到这一幕的程怀民,不禁略带感慨的微微摇摇头。
“坐吧。”
楚平向杜言吩咐了一句,他的声调很平静,没有其他领导身上常见的那种不怒而威的气势,不过杜言却知道,眼前这个人,绝对是个令人畏惧的庞然大物,不说他已经退下来之后,却依旧隐隐影响着整个河西政治局势的走向,甚至即便是他因为之前仕途受挫而中途断了继续上升的道路,可现在国内关于内地诸省的发展方向,却依旧多少受着楚平之前那些观念的影响。
可就是这样一个了不得的人,自己却偏偏动了他的女儿,想到这里,杜言甚至都有点佩服自己的胆量了。
“亦君以前不止一次提到过你,”楚平缓缓的说,他的语速不快,不过杜言却是聚精会神,对他的话一个字都不敢听露“还有本初,说过你不但是个不可多得的经济人才,更难得的是不但能大胆计划,更有胆量把计划变成现实。”
说到这儿,楚平停了下来,他拿起烟盒掏出一支香烟,看到杜言站起来要拿桌上的火机,他微微摆手制止了他这个动作。
楚平并没有点着香烟,而只是放在鼻子下轻轻嗅了几下:“医生建议我不要多抽烟,这个你大概没听小兰说过。”
听了楚平这话,杜言略显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可手心里却是不由出了一层冷汗!
幸亏自己没有向楚亦兰多打听关于楚平在生活上的细节,否则也许就会是个弄巧成拙!
“另外关于你的情况我知道一些,”楚平继续缓缓的说“你是普通工人家庭出身,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个妹妹,你本人是个养子,不过你和你的养父母的关系很好,另外,”楚平缓缓的说,他的眼神似乎没有任何威胁,可说出的话却透着无形的压力“你还有个女朋友,或者说是未婚妻,因为你们已经领了结婚证,对吗?”
听着楚平如数家珍的说出自己的情况,杜言没有感到意外,他知道这一切对楚平来说简直太容易了,实际上在河西,如果楚平真的想要了解谁的消息,还真是没有人能不被他挖出来的。
看到杜言默默点点头,楚平安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阴沉的表情,他伸手抓起桌上的火机把手里的烟点着,不过却是只吸了一口之后就捻死在烟灰缸里。
看着那根被挤压的变形的香烟,杜言心里不禁想,估计在楚平心目中,也是想这么捻死自己的吧。
“你打算怎么办,我是问你要对小兰怎么办,”楚平的神色恢复了平静,他微微眯起那双和楚亦兰颇为酷肖的凤眼,仔细打量着杜言“你很聪明,从你以前所干的那些事我就知道你有的不是平常人的那种聪明,而是一种能看透事情的聪明,这点上就是秉先也对你很欣赏,我知道你和和秉先关系不错,可我想你并不真正了解他,可以说秉先这个人是很傲气的,迄今为止我没见他眼里有过几个人,不过他对你却是很推崇,甚至他把你比喻成当初的自己,却说你比他当初要成熟老练的多,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不是他一再劝我,我早已经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了。”
忽然听楚平说出这么一句不但直接,甚至带着些痞气的话,杜言都是真的有些意外,而让他感到更没想到的是,丁秉先居然已经看出了自己和楚亦兰之间的关系,而在这之前,他却一直不动声色,这让杜言不能不觉得,虽然从没小看过丁秉先,可自己实际上还是疏忽大意了。
丁秉先能在楚平黯然退下之后卧薪尝胆的蛰伏这么许久,再以他一向看人眼光的毒辣,要说看不出自己两个人之见那点见不得的事,还真是太小看老丁了。
不过现在杜言却没有时间去多想有关丁秉先的事,迎着楚平充满耐心却随时透出无形压力的眼神,杜言冷静的想了想之后,终于稳重的开口:“我喜欢亦兰,不论这其中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发生的,我的确是喜欢她,不过我必须和我的未婚妻结婚,这个也是不论后果如何都不能改变的。”
听着杜言这一开口就完全是关死门的绝根话,楚平原本放在沙发上的右手忽然微微在扶手上一拍,虽然只是这么一个小小动作,可杜言立刻感觉到楚平的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和之前的变化,虽然依旧是那么平静的坐着,可这时的楚平,却似乎和刚才已经截然不同。
“我现在不是以一个纯粹的父亲身份和你谈话,”楚平的声调虽然没变,可杜言已经感觉出那话里透出的某种冷意“而是以一个父亲和一个省委领导的身份和你谈话,你要想清楚,你如果和小兰结婚对你个人,对你的家庭,甚至对你将来事业上的那些伙伴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我知道你应该很清楚我说的是什么,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你和小兰结婚这已经不是你自己的事,其他人如果知道,同样会赞成这个决定。”
杜言默默的听着,在刚才见到程怀民的时候,他就已经隐隐感觉到事情有些微妙,因为他知道楚平既然知道他要来,即便来访的是程怀民,也不可能这么一点都不顾及的依旧留程怀民在家里,以至让他撞到自己,现在一听楚平的话,杜言忽然意识到,也许这是楚平故意要散出去的消息。
似乎看透了杜言的心思,楚平慢悠悠的说:“刚才老程过来,就是说中午你们在华阳的那件事,很好嘛,冲冠一怒为红颜,你杜言和我楚平的女儿关系不浅,甚至为了小兰不惜和人大打出手,打的还是肖爱红和洪斌的儿子,你的这个算盘打的,不错!”
说到最后,楚平的声调忽然一提,可接着他稳稳的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你现在还要和你的未婚妻结婚吗?”
“是的。”
杜言的回答简单明了,看到楚平听了他这个回答之后,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后继续喝茶,杜言说道:“楚书记,我刚才已经承认了我喜欢亦兰,今天中午我也的确是为她才动手打了洪子明,不过我必须向您说清楚,既然您很了解我的情况,那么也一定很清楚我和我的未婚妻之间的感情和我们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所以我不能和亦兰结婚,如果您因为这个恨我,甚至要毁了我,我毫无怨言,因为的确是我对不起亦兰。”
楚平端着茶杯的手稳稳的放在唇边,即便是听到这样可以说已经说到绝地的话,他脸上的神色依旧那么平静,并没有露出恼火的样子,但是他看着杜言的眼神却变得更加深邃,甚至有些毫无感情,直到他喝下了一口浓茶之后,他才慢慢点点头:“我想想你的意思,你要和你未婚妻结婚,不和小兰结婚,但是你却又不能容忍小兰和其他男人结婚,对吗?”
杜言脸上微微一红,楚平如果听了他这话之后立刻对他破口大骂也就罢了,可现在却是把他的那点心思干脆给捅了个剔透,这倒是让杜言一时间有些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我明白了,你胃口不小,色胆更大,”楚平依旧不动声色,然后让话题一转问道“洪子明的母亲肖爱红你知道吧。”
杜言微微点了点头:“申城市委副书记,主管政法部门的实权人物。”
“她最近很快就要担任粤东政法委书记了,迄今为止的第一个省部级女政法委书记,”楚平轻描淡写的说,同时他的眼神飘向旁边墙上的一幅《雪中寒梅图》,杜言注意到那副画的落款提名,是“文武废人”“这是子明的父亲洪斌送给我的,我们两家算是世交,当初我一步走错,洪斌和肖爱红夫妻没少帮我,我楚平是欠他们一份人情的。”
“人情有各种办法还,”一直当听众的杜言忽然插了一句,他看到楚平扭头向他看过来,杜言继续说道“在申城的时候,洪子明做事不检点,甚至还牵扯进了一些背景复杂的走私汽车的勾当里,正因为这个他才被他送到首都暂时避避风头的,这个您应该听说过。”
杜言看着楚平的神色,同时心里飞快的寻思着,他知道对楚平说洪子明在申城的种种斑斑劣迹是毫无意义的,官当到了他们这种地步,普通人心目中道德准则甚至律法行规早已经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除非是因为牵扯到政治斗争,否则洪子明就是干出再荒唐的事,楚平说不定也就认为他不堪造就,而不会去想他是不是个好人。
果然,听到杜言这句话,楚平抬头向他看了一眼,虽然他没有出声,但这无疑等于是让杜言继续说下去。
“楚书记,您比我了解,洪子明的父亲洪斌原来在人民银行系统里工作,后来在商副总理正式主持政府日常工作之后才调到北方担任汽车城老总,”杜言继续说“现在洪子明能到河西来当这个彤阳分行副行长,不论他自己能力如何,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意思,您一定比我更清楚,甚至现在看看连程书记都从申城调过来了,楚书记,这件事您怎么看?”
杜言一口气说完之后就不再出声,他知道自己该说的不该说的,甚至连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一些话都干脆说的很明白了,而看着楚平那一直难以揣摩的神色,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似乎荒唐却越想越有可能的念头:“楚平当然知道这里面的事,可他却是只能想不能说,这么看来,他未必不是要让别人把这话给说出来啊。”
有些话,能不能说,和是由别人说还是由自己说,不论是味道还是结果都是不一样的,只是这些话有的人能说,有的人就偏偏不能说。
杜言是把话干脆直接说出来了,现在看着楚平那好像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什么变化的神色,杜言心里不禁琢磨着,也许接下来就是彻底见分晓的时候了。
在杜言的注视下,楚平向桌上的茶杯看去,不过他还没有伸手,杜言已经端起旁边的红泥小壶给他的杯子里轻轻斟上。
“你以前在平陵给李培政当过秘书?”楚平随口问,不过他也不是要杜言回答,所以就自己继续说“李培政算是个廉吏,不过却未必是个能吏。”
听楚平这么一说,杜言心里就不由打了个突儿。
楚平能知道李培政,当然是通过丁秉先或者是楚亦兰,而且杜言估计还是通过丁秉先的面更大,因为楚平肯定会考虑到楚亦兰为了能尽快做出成绩,也许就会有时候显得略微急功近利,那样一来,一向以稳重著称的李培政,当然在她看来就显得有些更不上时代了。
只是一想到丁秉先居然会给李培政这样一个印象,杜言就心里不禁暗想,也许李培政的这个县委书记,是要当到头了。
事实上即便是杜言也不能不承认,楚平对李培政的这两个“吏”字的评语可说是恰到好处,十分客观。
从李培政到平陵之后看,虽然一开始他显得打破常规,没有走以前那些内地政工干部们总是强调政治色彩,坚持保守作风的那一套,而是把发展平陵经济摆到了首要地位上,但是从将近三年多来的发展看,李培政却多少有些力不从心,甚至是没有建树。
很显然,李培政的经济思想观念,其实还停留在早期时候的模式上,所以尽管他也的确费了不少心思努力,可却依旧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成绩,如果不是随着新区几个重要产业逐渐形成气候给他带来了一些光彩,可以说李培政主政平陵的这几年,其实并不成功。
只是杜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楚平会在这种时候忽然提到李培政。
他知道楚平绝不是那种想到什么随口就说的人,那么既然这样,事情也许就有些名堂了。
果然,刚想到这里,楚平已经继续说:“太华有比较完善的铁路系统,又因为地理位置比较特殊,所以几年前我就设想过要以那里为中心,建立起一个辐射河西,连接内地几省的铁路项目,其中平陵被选为这个中心枢纽当中的一个中转站。”
“联省铁路计划,”杜言轻轻说出了这个对楚平来说包含着无数意义,甚至是几乎一生野心梦想的名字,可接着杜言却又微微摇头,略带惋惜的说“可惜,这个计划生不逢时,出现的太早了。”
第一次,在听到杜言的话之后,楚平脸上露出了一丝异乎寻常的变化!
有时候,有些即便是造福一方甚至于国于民都是幸事的好事,不但未必能够实现,甚至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中途夭折。
或者,在将来由别人来做就是好事的,在当下由另一些人来做,就可能会变成祸事。
楚平当年满怀抱负雄心勃勃的提出的联省铁路计划,虽然可以让内地诸省早早与沿海发达地区沟通联系,从而更早的带动内地经济,但是如果这个计划实现,无疑就会影响到沿海一些重要城市的竞争和发展。
特别是对于有些人来说,正是内地各省的落后封闭,才能不但为沿海城市提供廉价的资源,更能在将来对资源的垄断创造条件,这其中包括的,不止是内地各省丰富的固有资源,更包括一些被某些人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对国家产生着巨大影响和无法想象的经济利益的能源垄断。
譬如几乎完全控制着全国经济命脉,甚至是资源调配的电力系统!
而楚平的计划,无疑触犯了那些通天大佬们的利益!
正因为这个,楚平的计划刚一出台就遭受到了来自各方的质疑甚至刁难,也正因为这个,楚平最终在年富力强,正是一个人政治生涯中的黄金阶段,匆匆的离开了河西的政治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