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言在距市委不远的地方看到了停在路边的平陵县委的汽车,看到站在车边正四下打量的李培政的秘书小李,杜言微微抬手引起了他的注意,然后走过去钻进了小李打开的后车门。
看到杜言上车,司机也下了车和小李向路边走去,车里只剩下正在默默沉思的李培政和上车之后并不开口的杜言。
“小杜,崔书记说要见见咱们两人,”李培政终于打破了沉默,他的手指在腿上轻轻敲着,看到杜言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他就继续说下去“市委关于给平陵增加一名常委的说法差不多已经定调了,也许在下个月就要宣布。”
杜言默默点头,按照组织规定,一级常委会的人数必须是偶数,这固然是为了便于决议的时候判断表决,更多的是为了出于建立起派系之间对抗与平衡的关系,所谓政治就是在斗争中求发展,这个“斗”的根本,最终也不过为了“争”的目的罢了。
“小杜,原本我以为你这次回来能帮我进一步打开平陵的局面,”李培政看了眼杜言,然后缓缓的从口袋里拿出烟盒点上一支烟吸了起来“现在看来也许平陵的局面可能会变得更复杂。”
杜言依旧没有说什么,他知道李培政能说出这句话,显然是对自己回到平陵之后的表现感到了极度的失望,这让杜言在感到无奈的同时也只能感叹世事无常,谁又能想到自己和从梦醒之后就视为倚靠的李培政,最终会走到这么一种地步呢。
“李书记,对您我永远是尊敬的,”看着李培政默默的吸着烟,杜言终于开口了“您的正直和敢于承担责任的勇气一直是我的楷模,在这一点上不论将来如何我都会以您为师。”
“可是你还是决定走自己的路对么?”李培政淡淡的说“我知道你对我在这次重机厂的事上没有支持你有想法,不过你也要明白这其中的厉害,更要明白重机厂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政治上不能犯错误,这些你应该比我清楚啊。”
说到这李培政有些奇怪的看着杜言,虽然对杜言现在究竟和以宋家为主的那些上层究竟有多深的关系还不清楚,可是对杜言在政治走向的把握上所拥有的异乎寻常的敏感,李培政却是早有领教。
但是也正是因为这个,李培政却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杜言却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犯下这样的错误,难道他不知道随着南巡讲话的出台,改革已经成为了一列谁也无法阻止,否则就会被碾为齑粉的高速列车么?
“李书记,很多时候有些事是必须做的,”杜言看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否则当有一天发现不能不做的时候,可能已经晚了。”
李培政看着杜言的侧脸,过了好一阵他轻轻叹息一声说:“小杜,你好自为之吧。”
再一次走进太华市委办公楼,这一次杜言的感觉和以前任何一次却都是截然不同。
以前他每次随着李培政走进这栋大楼的时候,都是很谨慎的跟随在李培政的身后,而且几乎没有什么人真正注意到他,而现在当他略微错后半步跟在李培政身边时,看着迎面而来的那些市委的干部们,他却能感觉到人们向他望过来的神色各异的眼光。
在这一刻,李培政反而倒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了,毕竟这个时候整个太华官场都已经知道,挟雷霆之势下了一趟平陵的张文亮,不但没有在平陵杜言那里占到什么便宜,反而莫名其妙的卷旗息鼓而归。
只是这一个消息,不论其中究竟有多少曲折或是传言,已经足够让整个太华官场为之侧目!
崔建斌的秘书小邓好像早就等着似的,看到李培政和杜言他就立刻迎了上来,也许是很清楚做为留守秘书的尴尬,小邓的态度很谦虚,丝毫没有其他领导秘书那种看似谦逊实际倨傲的影子,而是更加稳重和态度得体,只是在望向杜言的时候那种既好奇又隐约带着一丝嫉妒的神色,才让小邓显得还不够成熟。
看到走进办公室的两个人,正在看文件的崔建斌抬起头摘下眼镜,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双眼只是直视着站在距离办公桌不远的两个人。
“培政同志辛苦了,坐吧”过了一会崔建斌才开口说话,不过也只是和李培政打了个招呼,至于杜言他却没有搭理。
“崔书记,您这次找我们来有什么重要指示么?”坐下之后李培政谨慎的问,崔建斌平静的神色让他无法揣测到这位市委书记究竟对平陵刚刚发生的事是个什么态度,也许只能从他对杜言不理不睬的态度上略微猜测到一点。
“培政同志,关于郜克省长要下来视察这件事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崔建斌拿起桌子上的眼镜布,慢条斯理的擦着原本就很干净的眼镜“你们平陵是个什么态度啊?”
李培政心头一晃,河西省省长郜克要下太华视察这件事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早已通知下来,这让整个太华上上下下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按理说对郜克视察最为紧张的不是做为太华一把的崔建斌,反而应该是是市长任树强,毕竟崔建斌差不多已经是快靠边站享清福的人了,而郜克对太华究竟会有个什么样的印象,却是关系着任树强是否能顺利接替崔建斌的关键。
只是现在崔建斌忽然开口这么一问,却是让李培政不禁隐隐不安。因为李培政可以想象得到,这个时候的崔建斌应该是最不希望太华出什么大波澜的,也只有平稳的交替过渡,崔建斌才可以在接下来调入闲职之后,赶着在退休前级别再上一步的机会。
否则如果给省里领导个给后任扔下堆烂摊子的印象,那对崔建斌今后几年是否能如愿以偿也是很有影响的。
这么一想李培政就心中犯难,他知道崔建斌接下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好话,而自己做为县委书记没能在重机厂这件事上和市委保持一致,应该也是很让崔建斌不满的。
李培政略微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杜言,虽然杜言现在和他不但渐行渐远,而且今后两个人之间的裂痕也许会变得越来越大,可是不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对平陵局面的需要,他都不希望杜言就这么简单的被排挤掉,这对李培政来说没有丝毫好处。
“崔书记,我们把郜省长这次下来视察当成全县第一等的大事,也当成一个政治任务看待,在这一点上市委可以放心,”说了个开头之后,李培政心中暗叹,他知道真正艰难的这才开始“另外崔书记我向您汇报一下,在平陵重机厂这件事上,做为平陵的一把手,我对没有能贯彻市委的精神和指示负有领导责任,”李培政字斟句酌的说“在这件事上我们平陵县委犯了不顾大局的本位主义错误,不过崔书记这里面有一些具体情况需要向您汇报一下。”
崔建斌微微摆摆手阻止了李培政接下来的话,他把眼镜放下,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两个人。
“培政同志,具体情况如何解决是你们平陵县委的工作我这里不干预,”崔建斌的眼神转向杜言,一直平静的神色终于露出一丝威严“我想问你们的是,太华市委的权威还要不要维护?市委的决议还要不要执行?平陵还是不是在太华市委的领导之下?!”
连续三个诘问,李培政霎时感到手心湿润,他早已想到即将面临的会是一场风暴,只是当真的面对崔建斌听似平和,却句句都直点死穴的质问时,李培政才发现自己要面对的是多么无形却巨大的压力!
“崔书记,平陵县委是坚决执行太华市委的决议的,在这一点上我可以以我的党性担保,”李培政神色端正的说,他知道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有任何含糊“不过崔书记,平陵重机厂的情况的确比较特殊,这里面牵扯到几乎整个平陵各个方面的情况,特别是几千职工和他们的家属,这的确需要市里给我们一定的时间做工作,不过您放心,我们知道应该怎么办,一定在郜克省长下来视察前把问题解决掉。”
听着李培政的话,崔建斌不置可否的伸手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然后他第一次把眼神正是望向杜言。
“杜言同志,我们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吧,”崔建斌缓缓地问,看到杜言要站起来他就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据我所知你不但是太华,甚至是河西省最年轻的副处级干部,更是最年轻的县委常委。这是很难得的,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有人对你是否能担负现在的职责有疑虑,现在看来这些疑虑还是很有根据的。”说到这,崔建斌停了下来,他仔细的观察着杜言的表情,看到杜言并没有因为他这句话露出什么失态的神色,他就继续说下去“关于你在平陵重机厂问题上对市委决议的抵触,我已经看了有关报告,你应该很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
看着崔建斌即便说出这么凶险的话可始终神色不动,甚至连语气都依旧那么平静无常的样子,杜言忽然觉得以前听到的那些关于崔建斌的传言未免有些好笑,崔建斌也许因为身体情况的确已经无法适应正常的工作压力,但是他这个人却绝对不容忽视。
甚至也许就在太华很多人因为崔建斌的身体问题而蠢蠢欲动的时候,这个始终低调的市委书记正在旁边冷冷的看着他们,而那些上蹿下跳的人也许始终无法摆脱出他的手掌心。
崔建斌,才是太华官场上最能隐忍的一个人吧!
“崔书记,对市委的决议我们当然是支持的,只是平陵重机厂的问题太严重,其中有些情况甚至是触目惊心,”杜言向崔建斌说,乔洛蔚所说的的会有人下来调查的事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开始还不知道,而现在崔建斌却已经压倒面前,这让杜言也感到了空前压力,只是和李培政不同的是,杜言同时也在琢磨,在这件事上崔建斌究竟是站在谁的一边,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崔书记,重机厂工人们对评估过程中的一些情况提出质疑,我认为如果置之不理可能会激发工人们的不满情绪,这会酿成很不好的后果,毕竟在郜克省长视察的前夕如果发生某些突发事件影响是很不好的。”
李培政手心再次冒出了一层冷汗,他甚至有些难以遏制的微微转头看了眼杜言,他怎么也没想到杜言居然敢用这种隐约带着威胁的口气对崔建说话。
如果说之前杜言和张文亮的冲突也许还有可能缓和化解,那么公然对抗市委书记,甚至是隐隐的要挟那就真是不知死活了。
在国内这种官场环境下,不要说杜言只是普通的干部,即便是如宋家那样背景深厚的红色子弟,如果不能依照官场惯例,也只有一个惨淡收场的份。
崔建斌脸上的神色依旧平静,并没有因为杜言的这些话发怒,他打开桌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却并不点上,只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又放了回去。
“你认为重机厂改制在具体操作上有问题么?”崔建斌问了一句,不过他显然也不指望杜言回答他这个问题“在太华安排大型企业试点改制是省里决定的,任何人都不能阻止,这一点我相信你们也很清楚,在改制当中出现一些这样那样的问题也是在所难免的,这绝对不是阻止改制的借口和理由。”
“当然崔书记,改革是个必然趋势,这一点在年初的首长讲话精神里已经完全指出了,”杜言神色不动,到这时他越来越发觉摸不清崔建斌的意图,如果说崔建斌完全支持张文亮他是不相信的,因为杜言知道张文亮的岳父隋建超是属于刚刚兴起的典型的新改一派,而崔建斌却是个老式干部,最主要的是这个时候的崔建斌除了力图维护太华的平稳之外,又怎么可能会在眼看就要下去的时候搅进这么一趟谁也说不清底细的混水里呢?正因为这个,杜言才有把握对崔建斌说出那种话,因为他知道崔建斌应该是能分清其中轻重的,只是既然这样崔建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崔书记,我们只是希望重机厂试点的过程更有说服力,同时有一个能保证改革顺利进行的环境,这也是保证改革健康发展的必要先决条件。”
办公室里一下陷入了沉寂,崔建斌不说话,李培政两个人也只能等着,看到崔建斌站了起来,两个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平陵重机厂,”崔建斌语气略微加重“关于厂子评估报告的问题你们有证据么?怎么就确定其中一定有问题呢?”
听到崔建斌的话李培政就不由略微一怔,他一边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一边说:“工人们对评估的结果有质疑,我们也考虑过是不是可以再进行一次新的评估,当然我们是相信之前的评估单位的,只是重新再来至少能证明之前的评估是完全公正的,这也是为了做通工人们的工作。”
“那你们又怎么保证第二次评估是准确的呢?”崔建斌再一次问到,他看看李培政又看看杜言“我认为你们在对这件事上有先入为主的主观臆想,这是很不好的,即便要进行重新审核,也不能带着这种态度去做,那会让工作很难进行下去的。”
说着,崔建斌走回桌前坐下来看着李培政淡淡的说:“这样吧,在这件事上市委的态度是明确坚决的,对平陵重机厂的改制必须推行下去,这个没有商量,至于具体操作上我认为可以找一个合适的同志参与进来。虽然重机厂是市管单位,可毕竟和驻厂在平陵,只是这个同志要做的 是参与而不是干预,这方面既要做到尽职尽责也要做到明白事理。”
到了这时,李培政才终于明白了崔建斌的意图,他的脑子飞快的转着,想到这个所谓参与的人会在这件事上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更想到随着这件事的发展,又会对整个平陵的局面有什么样的影响。
最重要的是,李培政意识到,崔建斌的最终目的还是稳定和平衡!否则他完全可以以下达命令的方式直接指定某个他属意的人,而不是用这种暗示的方式说出。
因为李培政可以想象,随着崔建斌对平陵重机厂事物的插手,也许之前一直一副作壁上观姿态的任树强,也许紧跟着就会做出什么反应了。
“既然这样,崔书记我建议成立一个和市里的评估小组连署工作的审核小组,至于这个小组的人选问题,您有什么指示么?”李培政问了一句。
“你们的这个建议不错,”崔建斌依旧是那么神色平静“至于人选你们自己定,只不过我给一个意见,为了不影响改制的正常进行,人选问题上要尽量考虑与这件事没有太多利害冲突,或者是没有太多个人主观思想在里面的同志比较适合,毕竟你们只是配合审核,并非是直接参与。”
杜言看到李培政脸颊习惯性的抽搐了一下后才开口说:“崔书记,为了保证改制能顺利进行,我个人推荐耿真同志担任这个审核小组组长的职务。”
“你们的具体人选,你们自己安排嘛。”崔建斌淡淡的说了一句,然后他看向杜言“另外关于你们的那个开发区,我正有件事要和你们说。”
说着崔建斌从文件栏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向李培政推了推:“今年的申城春交会就要开始了,市里对此很重视,决定由负责工业的邝副市长带队参加,你们新区这次准备派谁跟着去一趟啊?”
听着崔建斌这再明白不过的暗示,李培政回头略带惋惜的看了眼杜言,他知道杜言这次不但完全错过了一个原本应该属于他的绝好机会,更可能会因为随着参加春交会而被彻底架空,毕竟杜言刚刚上任,在还没有完全掌握新区大权的时候就被安排出去,也许当他回来时,新区已经完全变了样。
“崔书记,这次春交会既然这么重要,我想代表新区亲自走一趟。”
让崔建斌和李培政都大感意外的是,杜言主动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