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喜的世界一下子丰富了起来,跌跌绊绊满是东西,红木柚木的西式圆台,桌腿上生着爪子,爪子踏在圆球上;大餐台,整套的十二只椅子,雕有洋式云头,玫瑰花和爬藤的卷须,椅背的红皮心子上嵌着小铜钉;丝绒沙发,暗色丝绒上现出迷糊的玫瑰花和洋式云头;沙发扶手上搭着白累丝的小托子;织花窗帘里再挂一层白累丝纱幕;梳妆台上满是挖花的小托子不算,还系着一条绉褶粉红裙,连台灯与电话也穿着荷叶边的红纱裙子。五斗橱上有银盘,盘里是纯粹摆样的大号银漱盂,银粉缸,银把镜,大小三只银水罐。地下是为外国人织造的北京地毯。家里甚至连古董也有——专卖给外国人的小古董。屋犄角竖着芬芳馥郁的雕花檀木箱子。后院子里空酒瓶堆积如出,由着佣人成打地卖给收旧货的。东西是多得连霓喜自己也觉诧异,连汤姆生也觉诧异。他当真为这粗俗的广东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置了这许多物件。她年纪已经过了三十,渐渐发胖了,在黑纱衫里闪烁着老粗的金链条,嘴唇红得悍然,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挑拨也带点悍然之气。汤姆生十分惊讶地发现了,他自己的爱好竟与普通的水手没有什么两样。
霓喜的新屋里什么都齐全,甚至还有书,皮面烫金的旅行杂志汇刊,西洋食谱,五彩精印的儿童课本,神仙故事。霓喜的孩子一律送入幼稚园,最大的女孩瑟梨塔被送入修道院附属女学校,白制服,披散着一头长发,乌黑卷曲的头发,垂到股际,淡黑的脸与手,那小小的,结实的人,像白芦苇里吹出的一阵黑旋风。这半印度种的女孩子跟着她妈很吃过一些苦,便在顺心的时候也是被霓喜责打惯了的。瑟梨塔很少说话,微生起来嘴抿得紧紧的。她冷眼看着她母亲和男人在一起。因为鄙薄那一套,她倾向天主教,背熟了祈祷文,出入不离一本小圣经,装在黑布套子里,套上绣了小白十字。有时她还向她母亲传教。她说话清晰而肯定,渐渐能说合文法的英文了。
霓喜初结识汤姆生时,肚里原有个孩子,跟了汤姆生不久便小产了。汤姆生差不多天天在霓喜处过宿,惟有每年夏季,他自己到青岛歇暑,却把霓喜mǔ_zǐ送到日本去。在长崎,霓喜是神秘的赛姆生太太,避暑的西方人全都很注意她,猜她是大人物的下堂妾,冒险小说中的不可思议的中国女人,夜礼服上满钉水钻,像个细腰肥肚的玻璃瓶,装了一瓶的萤火虫。
有时霓喜也穿中装,因为没裹过脚,穿的是满洲式的高底缎鞋。平金的,织金的,另有最新的款式,挖空花样,下衬浅色缎子,托出一行蟹行文,“早安”,或是“毋忘我”。在香港,上街坐竹轿,把一双脚搁得高高的,招摇过市。清朝换了民国,霓喜着了慌,只怕旗装闯祸,把十几双鞋子乱纷纷四下里送人,送了个干净。民国成立是哪年,霓喜记得极其清楚,便因为有过这番惊恐。
民国也还是她的世界。畅意的日子一个连着一个,饧化在一起像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汤姆生问她可要把她那干姐姐调到新屋里去服侍她,她非但不要,而且怕那阿妈在她跟前居功,因而唆使汤姆生将那人辞歇了。老屋里,虽然她不是正式的女主人,轻易不露面的,她也还替那边另换了一批仆人,买通了做她的心腹,专门刺探汤姆生的隐私,宴客的时候可有未结婚的英国女宾在座。她闹着入了英国籍,护照上的名字是赛姆生太太,可是她与汤姆生的关系并不十分瞒人。修道院的尼姑又和她周旋起来。她也曾冷言冷语损了梅腊妮师太几句。然而要报复,要在她们跟前摆阔,就得与她们继续往来。霓喜把往事从头记起,桩桩件件,都要个恩怨分明。她乘马车到雅赫雅的绸缎店去挑选最新到的衣料,借故和伙计争吵起来,一定要请老板出来说话。汤姆生是政府里供职的工程师,沾着点官气,雅赫雅再强些也是个有色人种的商人,当下躲过了,只不敢露面,霓喜吵闹了一场,并无结果。
雅赫雅那表亲发利斯,此时也成了个颇有地位的珠宝商人。这一天,他经过一家花店,从玻璃窗里望进去,隔着重重叠叠的花山,看见霓喜在里面买花。她脖子上垂下粉蓝薄纱围巾,她那十二岁的女儿瑟梨塔偎在她身后,将那围巾牵过来兜在自己的头上,是炎夏,花店把门大开着,瑟梨塔正立在过堂风里,热风里的纱飘飘蒙住她的脸。她生着印度人的脸,虽是年轻,虽是天真,那尖尖的鼻子与浓泽的大眼睛里有一种过分刻划的残忍。也许因为她头上的纱,也许因为花店里吹出来的芳香的大风,发利斯一下子想起他的表姊妹们,在印度,日光的庭院里,满开着花。他在墙外走过,墙头树头跳出一只球来。他捡了球,爬上树,抛它进去,踢球的表姊妹们纷纷往里飞跑,红的蓝的淡色披纱赶不上她们的人。跑到里面,方才敖声笑起来,笑着,然而去告诉他舅父,使他舅父转告他父亲,使他挨打了。因为发利斯永远记得这回事,他对于女人的爱总带有甘心为她挨打的感觉。
发利斯今年三十一了,还未曾娶亲。家乡的表姊妹早嫁得一个都不剩,这里的女人他不喜欢,脸面尽多白的白,红的红,头发粘成一团像黑膏药,而且随地吐痰。香港的女人,如同香港的一切,全部不愉快,因为他自从十八岁背乡离井到这里来,于秽恶欺压之中打出一条活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现在他过得很好,其实在中国也住惯了,放他回去他也不想回去了,然而他常常记起小时的印度。他本来就胖,钱一多,更胖了,满脸黑油,锐利的眼睛与鼻子埋在臃肿的油肉里,单露出一点尖,露出一点忧郁的芽。
他没同霓喜打招呼,霓喜倒先看见了他,含笑点头,从花店里迎了出来,大声问好,邀他到她家去坐坐。霓喜对于发利斯本来有点恨,因为当初他没让她牢笼住。现在又遇见了他,她倒愿意叫他看看,她的日子过得多么舒服,好让他传话与雅赫雅知闻。他到她家去了几次。发利斯是个老实人,始终不过陪她聊天而已。汤姆生知他是个殷实商人,也颇看得起他。发利斯从来没有空手上过门,总给孩子们带来一些吃食玩具。瑟梨塔小时候在绸缎店里叫他叔叔,如今已是不认得了,见了他只是淡淡的一笑,嘴角向一边歪着点。
霓喜过了五六年安定的生活,体重增加,人渐渐地呆了,时常眼睛里毫无表情像玻璃窗上涂上一层白漆。惟有和发利斯谈起她过去的磨难辛苦的时候,她的眼睛又活了过来。每每当着汤姆生的面她就兴高采烈说起前夫雅赫雅,他怎样虐待她,她怎样忍耐着,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后来怎样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她又跟了个中国人;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和那中国人的两个孩子,她又跟了汤姆生。汤姆生局促不安坐在一边,左脚跷在右脚上,又换过来,右脚跷在左脚上;左肘撑在藤椅扶手上,又换了个右肘。藤椅吱吱响了,分外使他发烦。然而只有这时候,霓喜的眼睛里有着旧日的光辉,还有吵架的时候,霓喜自己也知道这个,因此越发的喜欢吵架。
她新添了个女孩,叫做屏妮,栗色的头发,肤色白净,像纯粹的英国人,汤姆生以此百般疼爱。霓喜自觉地位巩固,对他防范略疏。政府照例每隔三年有个例假,英国人可以回国去看看。汤姆生上次因故未去,这一次,霓喜阻挡不住,只得由他去了。
去了两个月,霓喜要卖弄他们的轿式自备汽车,邀请众尼姑过海到九龙去兜风,元朗镇有个庙会,特去赶热闹。小火轮把汽车载到九龙,不料天气说变就变,下起牛毛雨来。霓喜抱着屏妮,带领孩子们和众尼僧冒雨看庙会,泥浆溅到白丝袜白缎高跟鞋上,口里连声顾惜,心里却有一种奢侈的快感。大树上高高开着野火花,猩红的点子密密点在鱼肚白的天上。地下摆满了摊子,油纸伞底下,卖的是扁鱼,直径一尺的滚圆的大鱼,切成段,白里泛红;凉帽,蔑篮,小罐的油漆,面筋,豆腐渣的白山,堆成山的淡紫的虾酱,山上戳着筷子。霓喜一群人兜了个圈子,在市场外面一棵树下拣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歇脚,取出食物来野餐。四周立即围上了一圈乡下人,眼睁睁看着。霓喜用小锥子在一听凤尾鱼的罐头上锥眼儿,尽着他们在旁观看,她喜欢这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尼姑中只有年高的铁烈丝师太,怕淋雨,又怕动弹,没有跟到市场里来,独自坐在汽车里读报纸。《南华日报》的社会新闻栏是铁烈丝与人间唯一的接触,里面记载着本地上等人的生、死、婚嫁,一个浅灰色的世界,于淡薄扁平之中有一种利落的愉悦。她今天弄错了,读的是昨天的报,然而也还一路读到九龙,时时兴奋地说:“你看见了没有,梅腊妮师太,玛利·爱石克劳甫德倒已经订婚了。你记得,她母亲从前跟我学琴的,我不许她留指甲。古柏太太的脑充血,我说她过不了今年的!你看!脾气大。古柏先生倒真是个数一数二的好人。每年的时花展览会里他们家的玫瑰总得奖,逢时遇节请我们去玩,把我们做蛋糕的方子抄了去……”
梅腊妮师太在树荫下向两个小尼姑道:“你们做两块三明治给铁烈丝师太送去吧,不能少了她的。”小尼做了三明治,从旧报纸里抽出一张来包上,突然诧异道:“咦?这不是今天的报么?”另一个小尼忙道:“该死了,铁烈丝师太还没看过呢,报就是她的命。”这小尼把新报换了下来,拿在手中看了一看,那一个便道:“快给她送去罢,她顶恨人家看报看在她之前。”这一个已是将新闻逐条念了出来,念到“桃乐赛,伯明罕的约翰·宝德先生与太太的令媛,和本地的威廉·汤姆生先生,”住了嘴,抬头掠了霓喜一眼,两个小尼彼此对看着,于惶恐之外,另带着发现了什么的欢喜。梅腊妮师太丁丁敲着罐头水果,并没有听见,霓喜耳朵里先是嗡的一声,发了昏,随即心里一静,听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一下一下在铁罐上凿小洞,有本事齐齐整整一路凿过去,凿出半圆形的一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