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初雅，是家中三男两女中的幺女，跟上面哥哥姐姐的岁数相差都比较大。

四五岁开始记事的时候，高中辍学的哥哥终于结婚，从家里搬了出去。

七八岁，开始上离家一百多米的那所小学时，姐姐以全额奖学金考上大学，大学地址在春川，姐姐几乎是飞一样地收拾行李，从家里离去。

而从那时候起，釜山某处中小学斜对面的祥和杂货店背后，无数老街坊老邻居挤成一堆的半山坡民房当中，属于朴初雅的那一个家里，就只剩下了四个人——父亲、母亲、她，以及她已经近七十岁的爷爷。

朴初雅总是听母亲说，他们家，以前也是富过的。

她一遍一遍听母亲讲起过去的事，像是听着别人家的故事一样。

60年代初，爷爷在釜山走街串巷地卖炸糖人，那据说，还是他在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参加越战时，跟对面战壕里一个娃娃脸的中国兵学的。爷爷打过好几年仗，但幸运的是，身上并没有太多伤。60年代韩国开始工业化进程时，爷爷先靠卖唐人攒了些钱，然后，又赶在了第一个“五年经济发展计划”的尾巴上，开设了朴家的第一家作坊式工厂——朴氏制糖。

这家工厂总共存活了二十多年，最为辉煌的时候，爷爷手下有三间大厂房，养着近千名员工。而且那时候，釜山遍地都是贩卖朴氏糖果和朴氏甜品的的店面摊贩，有外地人来釜山玩，也总是记得在给亲朋好友带的土特产当中，添一包朴氏的糖。

那时候，朴爷爷无论走到哪儿，总有人客客气气地叫一声“朴社长”。

朴初雅的爸爸也是无论到哪儿，都有人亲亲热热喊他一声“朴小社长”——因为他是爷爷的独子，已经学着开始接手爷爷吩咐的事。

八十年代中期，朴妈妈还是嫁来过来之后，十指都不沾阳春水，出入都有最时兴的ss跑车接送的釜山贵妇。朴家大哥是刚上了贵族中学，但却不怎么爱学习，一心只想当个棒球运动员的贵公子哥，二姐也是在贵族小学，据说即便在富家公子小姐云集的xx小学当中，也颇受追捧和宠爱——因为二姐人长得美、学习好，嘴还甜……

而八十年代末，一位国际友人携着巨款前来，说要投资朴氏制糖，希望与朴爷爷、朴爸爸一起，将这些在釜山诞生的甜蜜晶体，向国外推广！

曾经的六十年代，由于国家大力引入外资，那时候外资在韩国内投资所占比例高达80%以上，外国人的友好，对于韩国人来说，似乎也并不稀奇。所以，即便当年也有很多合资的厂子倒闭，但也有不少是真的做大了，而且还走得越来越国际化！

于是八十年代末，朴家父子两人一商量……

拍着大腿应道：

“合资吧！去国外推广！”

如果不把朴氏糖果推广向全世界，那他们怎么还能被称为“釜山的骄傲”！

于是，八十年代末，怀抱着征服世界梦想的朴氏制糖，为梦想抽调出不少资金，托付于国际友人去国外推广，而推广了不到两年，朴氏制糖就陷入了风雨飘摇当中。

糖果业，朴氏一家独大了二十年。

墙倒起来却是众人都推。

朴爷爷与朴爸爸奋力挣扎了几年，工厂的效益却越来越不好。

最终，朴初雅出生的那一年，1990年，朴氏制糖宣布破产。

银行的人，收回了之前被抵押贷款的别墅豪车等等，朴家所有人都被打回原形，垂头丧气地搬回了朴爷爷以前长大的半山坡民房当中，用朴妈妈剩余的一点私房钱，在一百米之外的中小学斜对面，开了家祥和杂货店。

最初开店时，朴妈妈说为什么不继续叫“朴氏”。

好歹曾经的朴氏制糖也是鼎鼎大名，杂货店也叫朴氏的话，总也能多几个客户吧。

然而提议被朴爸爸否决，不为别的，只为——

“太丢脸！”

那一年，朴初雅在姐姐用过的襁褓中嗷嗷待哺，她的大哥和二姐，都转学到离家一百多米的那所小学中学联校的学校。大哥又读了一年，说自己学习太差，终于选择辍学。但他既不想跟母亲一起经营杂货店，也不想跟着父亲一起在外寻找复兴家业的商机。朴家大哥在离家半个城区的某个餐馆当中，找了份包食宿的工作，由此开始了他偷学成为帮厨、迎娶餐馆老板女儿的奋斗之路……

二姐的学习成绩却更好了，嘴也更甜。

虽然不怎么搭理那些争着抢着请她吃饭送她礼物的男同学，但也不怎么拒绝。

朴初雅七八岁时，大哥结婚了，二姐远去春川上学。

朴爷爷老了，每天早上都去山上晨练，偶尔还去冬泳，路上遇到还有人叫他一声“朴社长”，也还是乐呵呵地答应。

但也是从那时候起，朴爸爸在经历了八、九次再创业失败之后，终于开始了酗酒。

他平常清醒的时候，无论再怎么颓丧，从外面回到家里来时，明明都是个对父亲、对妻子、对女儿，都宽容忍让的好男人。但喝醉之后，忽然间就开始狂性大发，在家里把酒瓶子乱砸……

而且，再后来，那更是发展到，朴爸爸喝醉后见人就冲上去踢打。

酒醒了之后，自己却什么也不记得。

像是精神分裂了一样……

朴初雅就在这间小屋子当中，沉默地长到了十多岁。

父亲刚开始打人时，爷爷或母亲，会快速地把她塞进屋子里反锁，于是她就隔着门，听着外面客厅里哐当直响，有人暴躁地怒吼，有人低声呵斥，有人呜咽着哭泣。而偶尔，当她在门上贴得太紧时，可能还会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门上，震得整个门板都狠狠一抖，她也跟着一抖。然后，她就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眸，双手环抱着自己，继续听。

母亲和爷爷，都发现朴家的小初雅，越来越沉默。

不仅不怎么爱说话，而且更是……连情绪都显得沉默。

她是善良的，每次从屋子里被放出来后，会帮着爷爷打扫卫生，会给母亲身上的伤口擦药。但这个女孩，除了依旧乖巧地笑，似乎并没有太多其他的情绪波动了。基本上不怎么生气，从不烦躁，但大部分时间里……也不怎么哭泣。

朴爷爷就是从这个时期，开始频繁带着孙女去山上晨练。

“初雅啊，你有特别喜欢做的事吗？”

“……嗯……唱歌？”

“真的吗？”

爷爷很惊喜，一边打着太极拳一边道，“那你唱给我听听！”

后来的每一天，朴爷爷上山打拳的时候，朴初雅就在旁边唱歌。山林子里只有他们一老一少两个人，朴爷爷运拳如风，朴初雅声似泉水叮咚。然而她会唱的其实只有十来首，都是在音乐课上悄悄学会的，但从不大声唱给老师同学们听。

再后来，朴爷爷更老了，他生病了。

半辈子都没怎么虚弱过的老人，躺在家里奄奄一息。

朴爸爸又一次喝醉酒时，没人再来得及，过来把朴初雅推进屋子里反锁。这个女孩就立马扑到了自己母亲的身上，只是垂着头紧抱着她，感受到自己脊背、四肢的痛疼，心里却恍恍惚惚地想——

啊，原来这么痛……

她那天终于哭了。

朴爷爷临去世之前，握着小孙女的手说：

“不要怪你爸爸，也不要怪你妈妈。你爸爸原先……不是那样的人，他在努力，在改……他在你小的时候，也会经常把你抱在怀里，每天晚上都讲故事哄你睡觉，那时候虽然家里状况已经不太好了，但你爸爸是爱你们的，好不容易攒到一些钱，都还是想给你们三兄妹买好吃的……所以……孩子，别怨。你们是一家人，你别被爸爸吓到，他以后会好起来的。”

朴爷爷去世的头两年，朴爸爸似乎清醒了一些。

他跟着朴妈妈一起打理杂货店，喝酒的时候变少许多，醉酒后也尽量压着脾气。

朴初雅偶尔会想念爷爷，就一个人跑去山上，唱歌给空空荡荡的树林子听。

某一天唱完之后，却听到有人在背后鼓掌。

朴初雅吓得立马转过身去，却看到个子小小的一个女孩，炮弹似地冲过来。甚至于因为冲得太快，人到了跟前的时候，那小女孩伸手抓住朴初雅的胳膊，而朴初雅也下意识地扶了一把，冒冒失失的女孩才不至于摔倒，身体晃了一下之后，又立马站直了。

“欧尼！你唱歌真好听！”

凑近了之后，朴初雅才看清楚——

这女孩面容稚气，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但是双眸明亮，笑容明朗。

而且，声音洪亮……

兴奋地夸了一句之后，半个林子里都是“唱歌真好听……好听……”的回响。

朴初雅脸有些红，她轻声说：“谢谢。”

说完后往后退了一步，转身想走。

“欧尼欧尼！”

那女孩在身后追了两步，喊得朴初雅又转回头来之后。

女孩涨红了一张脸，抓着后脑勺赧然道：

“欧尼，我和我叔叔走散了，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朴初雅问：“你叔叔在哪儿？”

“凤凰山观景台！”

朴初雅：“……”

观景台在山的另一边呢，快速走过去都要二十多分钟。

而且观景台那边全是水泥铺的大路，这边的树林子里全是小路。

这得是有多路痴，从观景台蹿到了小树林子里，还一路走了二十多分钟……

女孩又摸着头笑：

“我尿急，可是大叔他在等我要的糖炒栗子，就指了个方向，让我自己去找厕所……可是我绕了两圈都没找到啊！正好看旁边树林子里没人，所以我就……嘿嘿嘿。”

朴初雅：“……走吧，我带你过去。”

迈开了步子，开始送路痴少女返回原处。

“嘿嘿~欧尼你声音真好听啊！刚才我一个人在树林子里逛了那么久，猛然听到你唱歌，我都以为是见到仙女了呢！欧尼你声音真棒！我听了那么多人唱歌，都没有欧尼你这种一张嘴，我就想把你带回家，让你天天给我唱歌的冲动！”

朴初雅：“……你看着点路。”

别扭地抿了抿唇，蜜汁脸红。

“哈哈~而且欧尼你还长得美呀！刚开始只看背影，我就觉得声音这么美，人一定也长得很漂亮！后来你一转过脸来~我就想说果然这样！欧尼你真的好可爱啊~眼睛那么大~皮肤那么白~而且还有梨涡！欧尼我以前用尺子戳我自己的脸，戳了半个月都没都没能戳出个梨涡呢嘤嘤嘤！欧尼你太可爱了~哦对了！欧尼你叫什么名字？”

朴初雅：“我叫朴初雅，你也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