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楚太太端坐在敞厅里,正等着泊菡。泊菡红着脸向婆婆问安,楚太太是平静的扑克脸,问道:“出去吃过了?”泊菡只得默然点头。楚太太说:“你可以上楼休息一下,一会下来读书。”泊菡哪里敢上楼休息,恭恭敬敬地回答婆婆,现在就可以学习。
楚太太让吴妈从自己房间拿来一本《列女传》,平静地对泊菡说:“这是我们歙县先贤编写的书,里面也有胎教的经验,你可以读一读。”泊菡接了书册,准备上楼细看,结果楚太太说:“就在这里读。”泊菡坐下来,翻开书册,楚太太依然平静如古井,说:“第一卷,〈周室三母〉。”泊菡明白了,楚太太要她像之前学习孝经那样念给她听,就翻到地方,慢慢念起来:“……古者妇人妊子,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跸,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视于邪色,耳不听于****。夜则令瞽诵诗,道正事。如此,则生子形容端正,才德必过人矣。故妊子之时,必慎所感。感于善则善,感于恶则恶。人生而肖万物者,皆其母感于物,故形音肖之……”泊菡一边念,一边怕,难道婆婆在怨自己不守妇道,今天和楚尧出去了一趟吗?!这样一想,冷汗淋淋,脸色惨白。楚太太也瞧见她脸色不好,可依然让泊菡朗声念完十遍才放她上楼。泊菡上得楼去,心里又羞又愤,痛哭一场。
楚舜晚上回到家,才想起来白天答应泊菡之事,面带歉意,向泊菡保证明日一定陪她去一趟又一村。泊菡只好告诉丈夫,楚尧已经硬拉着她去过了。
楚舜脸上飘过一丝不快,但还是温和地和她说话:“大哥的个性与众不同,他领你去,大概也是关心你肚子里楚家的子孙。”泊菡低头不语。
楚舜蹲下身子,仰着脸望着坐在床边的泊菡,一脸温暖:“你若是不习惯大哥的行事方式,那我悄悄提醒他一下?”
泊菡想了一下,又看着楚舜专注的神情,便拉起丈夫的手,答道:“反正他已经走了,等下回回来,你再找机会提醒他吧!”
杭州工厂的事进展顺利,很快双方交割完毕,黄河路的电器行也过户他人,一家人开始商量是不是搬去杭州,楚太太不愿意去杭州住,她的理由是:“搬一次家就像失一次火,哪有那么多钱折腾?!”楚舜也算了一笔经济账,到杭州租房子,搬家具,请工人,会增加一笔不小的开销,也踌躇着,便找机会和泊菡商量:“姆妈不想搬到杭州,要留在上海;我想单独带你去杭州,却又开不了口。孔子说过:‘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总得又顾得着你,又顾得着姆妈才行。”
泊菡和楚舜相处久了,已了解他做人力图面面俱到,实在不行宁愿亏待自己,也不愿亏损他人的个性。如今与他做了夫妻,只能同体一心,心里虽然很不愿意和丈夫分开,也只好由着他的主意。楚舜见泊菡尊重自己,顾全大局,心里万分宽慰,待她更是珍惜体贴。
转眼秋去冬来,一晃眼,民国三十七年春节就到了。楚舜从年下就回到上海,除了推不掉的应酬外,几乎都留在家里陪伴母亲和妻子。
这一天,楚舜收到楚尧的信,坐在书房里念给大家听:“母亲大人慈鉴:自违慈训,倏忽数月。不孝男尧在北平恭祝母亲大人新春大吉,福寿金安。祝舜弟夫妇家庭和顺,万事如意。今尧随美军军事顾问团驻青岛已半年有余,除指导华北战局,培训学员,奔走各地外,闲暇时间颇多。四处各有游历……,尧或下月调至上海办事处工作,一家团聚,指日可待……随信附上各地风景照片数张……”
楚舜将照片递给楚太太,楚太太带上老花眼镜,仔细端详,又抬起头问楚舜道:“楚舜,帮姆妈看看,那个和你哥哥一起拍照片的小姐,可是上回看到的那个?!”楚舜认真看了看,也不确定,就把照片递给泊菡,说:“你也看看,是不是上回那个南京的女大学生?!”泊菡接过照片,看见一位身材苗条的短发女郎,身穿裘服,偎在楚尧怀里,两人神态亲密,像似一对甜蜜的情侣。
泊菡轻声回答:“这位小姐是瓜子脸,上次那位是苹果脸,绝不会是一人。”说完微笑着将照片还给楚舜。楚舜点点头,将书房墙上挂着的镜框取下,把楚尧的照片放在他们的订婚照片旁边,笑着对姆妈说:“希望哥哥这一次能够定定心心地找到心上人!”泊菡听了,心里轻轻一动。
泊菡此时已有八个月身孕,行动不便,如今楚舜看书或者算账都移到了楼上。楼上房间和楚太太的房间都生了火炉,接了炉管子通到室外,虽是寒冬腊月也是小室生春:书桌上摆了一盆漳州的水仙,盈盈暗香浮动。楚舜穿着泊菡为他缝的浅灰色丝棉夹袄,正在认真研究着毓信从英国为他收集的欧美台灯款式。一会儿,他停下手中的工作,转脸望着正坐在床边削梨子的泊菡,笑道:“就猜到你一定在盯着我看,扰得我心神不集中!”泊菡赧然而笑:“昨天我午睡的时候,又是谁往我的耳朵里吹气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