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历117年五月,大魏汴城外十里,苍月驻营。
汴城地处大魏内腹,地理山川正是大魏最具特色丘陵之地茂,四周群山延绵数里,只有一条汴河贯穿东西。
五月份,在地属南方的大魏,虽已入夏,但天气不算炎热,苍月的行军极为顺利,一路南下,贺锦年要求苍月将士严厉奉行不扰民的政策,便是驻军也是在城外扎营,并不征用城中百姓的府第。
对于极个别士兵发生扰民的事件,或是纵容士兵沿途为了缩短行军路线而踩踏百姓庄稼之事,皆以严惩,对于烧杀抢掠者,一律以军法斩首示众。
贺锦年每天一早都会带了几个近侍骑马去离主帐营两里外的伤兵营探望伤兵,勉励伤员们尽早养好伤,回到战场,对于因为伤重而致残的士兵,贺锦年向他们镇重承诺,她正命令户部起草一部有关优待因战争致残士兵的抚恤政策,在新政策中,所有的伤残将士将全部由朝庭供养,家中有老小的亦可享受朝庭特别设立的免户税政策。
而对于在战争中牺牲的将士,朝庭会向其家人一次性发放一笔抚恤金,同时,将来家人的待遇也等同于伤残的将士的家属。
为保证各州郡县将朝庭的政令贯彻落实到位,他已着令刑部在各个郡州县的衙门里设抚恤点监察员,监督地方官员是否把朝庭的政令实施好,一旦发现地方官员侵吞用伤残将士抚恤金的,一律处抄家问刑。
最后,贺锦年承诺,这个政策一定会在今年夏季前在整个苍月国推广,落实到每一个士兵身上。
贺锦年的一番话赢得一片的掌声,可她从伤兵营出来,心情却异常压抑,在这个冷兵器的时代,生命变得何其的轻微,一个小小的伤口发炎也可以导致死亡,很多伤兵刚送到军营里时,尚有生命力,可过了几日便被抬到了焚烧场,贺锦年曾经亲自去检查这些伤兵的死因,发现,很多人是死于伤口处理不当。
她质问军中的大夫,为什么会出现这么普遍的炎症导致死亡的事件,军中的大夫直言,是医疗条件不允许,一个军营里只配二十个大夫,在战争激烈时,伤兵往往一天送来上千人,根本没时间做严密的消毒,只能粗粗地对一些轻伤的士兵先进行包扎,对伤重的苍月士兵和大魏受伤的俘虏皆直接放弃,将重点放在中度伤员上。
贺锦年当即下令,改革伤兵营的制度,将伤兵营脱离营区,营地建在离柳州城较近的一处空旷谷地。
对于伤员,不分来自苍月还是大魏,只要到了伤兵营,皆一视同仁。
对于伤兵营人手不足的问题,她下令大胆雇用当地的郎中和医女,声称肯到伤兵营帮忙照顾伤病病员的将可以获得三个铜板的收入,以及免费领到一块玉米饼,同时,也欢迎一些有护理经验的妇人来营中帮忙。
大魏如今沦陷,城中的百姓急缺粮食,贺锦年这一举措,刚开始虽然没并有得到大魏百姓的回应,但慢慢地,一些妇女看到家中的孩子实在饿得可怜,便偷偷地瞒着家人来伤兵营帮忙,发现在营中有三分之一竟然是大魏的伤员,看到苍月的将士对大魏的伤员视如已出,心中震憾。一天的辛苦后,离营时,又确实有玉米饼可领,人就越来越多,有些手脚麻利还会得到加倍的酬劳。
而一些伤残的士兵恢复后,又在伤兵营里自动担起救助的任务,如此下来,一个月后,伤员的死亡率明显地下降。
贺锦年一连番的举措,赢得上苍月上下将士的爱戴,她爱惜士兵生命,保障士兵战后的生存的声名亦渐渐传到大魏,很多大魏的士兵心生厌战之心,一些士兵私底下还悄悄议论着,只有为这样爱兵如子的将军奉献出生命,方值得!
贺锦年的连番举措也赢得了朝野内外的一片叫好,但亦也不排除苍月国内的一些酸腐书生认为贺锦年是在沽名钓誉,用苍月的银子来养治大魏的伤兵,等于让苍月的百姓缩紧裤腰袋养一群白眼狼。
所幸,这些声音很快被另一种声音所代替,有一个户部的小吏例举出一系列的数字。
第一个数字,是先帝顾城风在位四年,用于纳后、纳妃、选秀的银子为零,而这些省下的银子足可以让十万的伤残将士连同家眷吃十年的安乐饭。
第二个数字,是后宫的支出。先帝顾城风的后宫虚设,服侍的宫人和太监少,顾城风膳食简单,又不喜设宴,相对于顾城亦在位时,内务府一年的开支竟不足顾城亦后宫的三十分之一。四年累积,足可以给二十万的将士一次性发放抚恤银。
第三个数字,先帝顾城风生前没有为自已单独设皇陵,驾崩后,直接入顾奕琛在位时为顾氏所建的寝陵,所费的银子不过是换了个碑文。这省下的一笔,足够打这一场统一战争。
第四个数字,先帝顾城风扶农桑,推广东西商贸,一年的户部收入比顾城亦在位时的户部收入多出三倍。以苍月目前户部的财力,完全可以实际贯彻摄政王的爱民如子的举措。
这户部的小吏凭此一文霎时红遍苍月南北,同时,让苍月的仕家文儒反省当初笔诛顾城风与贺锦年时,只从一已的喜恶来论,何曾细想过,先帝顾城风在位时,为苍月做了多少的实事,而贺锦年更不是一个祸国的少年。
可于贺锦年,她办这些事,确实只单纯站在士兵的角度上看,因为,她来自二十一世纪,她所受的以人为本,生命高于一切教育。而每日的死亡伤残数字却让她开始反省,这种残酷的战争意义何在!
从战争开始,她已经接到苍月将士死亡三万,伤残七万的数据。而大魏死伤更重,她甚至数不清,在她手中究竟死了多少人。
她清楚地记得顾城风的嘱托,让她尽快赢得这场战争,否则,战争一旦进入拉据,死亡的人越来越多,天地间积累的戾气愈盛时,秦邵臻将有可能恢复三世记忆,那这个天下,就再也无人能控制得住石碑的魔性。
可每一次看到那些鲜活的生命变成冷冰冰的尸体,一具一具地随意堆放,最后,被一把火烧成灰烬时,她便感到满心的迷茫,究竟这一场战争的意义在哪,为什么苍月和大魏不可以和平共处?
如果一开始没有战争,无人死亡,那秦邵臻的戾气从何而来。
可她没有选择,她只知道,战争在她记忆恢复开始,已然打响。
不管是于顾城风,还是于秦邵臻,他们都为这一场战争筹谋了四年。
于她,若不尽快按着这个步伐走下去,时间愈长,死的人就愈多。
何况,既便此时自已权倾天下,成为苍月史上第二个异姓王,统帅三军,但战争是国与国之间的较量,未定胜负,就不是她说停就停!
她所能做的唯有尽快地彻底结束这场战争,以及在战争中,尽量减少人员的伤亡。
至于苍月国内指责她有苍月的资源救治大魏伤兵的声音愈来愈盛时,她直接写个告下天书,告诉苍月和大魏的百姓。
当苍月统一了大魏时,这天下就没有大魏这个国家,所有的士兵和百姓都是苍月的子民,既然都是苍月的子民,她就一视同仁。
贺锦年每一次穿行过伤兵营,都会得到最高的礼遇,甚至包括营中的大魏士兵,都会默默地向她致敬!
营中不少的大魏妇女更是对这个传奇的少年充满好奇好,每天踩准了贺锦年来营的时辰,总是找个机会能偷偷瞄上一眼。
她们都记忆深刻,四年前,曾因为男chong之名,名扬天下,如今不过是半年时间,便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午后,贺锦年按例去了议政营。
贺锦年与几个将士正商量着如何在最炎热的夏季来临之前,把战争结束,毕竟战线拉得太长,补给上的难度加大,最关健的是,到了炎热的夏季,因为尸体战场的尸体加快腐败的速度,很容易引起瘟疫和疾病的横行。
“殿下,赤焰有紧急消息禀报!”帐外传来赤焰激动莫名之声。
贺锦年心里诡异一跳,倏地,周身的血液莫名地潮涌上脸盘,她来不及分析这种情绪来自何处时,已然迅速开口,“百里将军你来主持,接着议,本王出去片刻!”
贺锦年朝众人一揖,疾速步出议政营,未待开口问,赤焰已将手中的密函呈上,几近用密语道,“是大魏建州传来的密函,殿下,飞隼队终于突破大魏飞鹰的围剿!”半年多来已无法联系大魏南方的消息,多少四海影卫的兄弟尚留在大魏的境内,未知生死,如今通讯得以畅通,赤焰自然迫不急待地将这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贺锦年。
“太好了,希望有昊王的消息!”贺锦年接过,利索地打开,却在打开的一刹那,呼吸霎时滞在胸口,心脏怦怦乱跳,周身的血叫嚣地欢腾——
密函中,洁白的锦帛上描画了一个……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梳着两根辫子,穿着一件嫩绿的小花裙,站在五星红旗下,摆了一个宣誓的动作,笑得眉眼眯眯,一脸灿烂,咧开的小嘴里尚可见那处缺了一颗大牙。
在她的小脸上方,用点点小汽泡标出了一行字:我是祖国未来的花朵。
那女童是她——是她!
可她的记忆中从不曾拥有如此美好的童年——
是他篡改了一切么?离别时,他曾说,他会给她一段不一样的人生,他做到了,是么?
霎时,日日夜夜无法言喻的寂寞辛酸、战后望着尸横遍野的沉痛茫然,千帆过尽即将来临的幸福一下子,纷至沓来,覆满心田——
贺锦年嘴角浅浅地掠开了笑容,像细雨轻落于水面,泛起一圈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缓缓随着血脉沿伸到四肢百骸——
他回来了——是的,是的!
他回来了!
这世间也唯有顾城风会用所有的感情描绘出一张如此生动的小脸,仿佛在诉说着,那是一种沉积了百年相思、倾尽了万里山河的爱。
重逢的喜悦是什么样的呢——
搜尽枯肠、穷尽所有词藻,她却找不到任何字眼来描述她此刻的心情,她想对风儿笑,她想拥抱所有人,胸臆中尽数是丝丝缕缕抓人心肺颠狂,她想仰天呐喊:顾城风,顾城风,我爱你!
可唯一剩余的一丝理智告诉她!
不行……她的快乐此刻尚不能与人分享!
“殿下,您……没事吧!”赤焰闷声,这明明是一个喜讯呀,怎么摄政王看上去要哭的样子!
贺锦年突然掩住嘴,象是极力在控制着某种近乎崩溃的情绪,含糊其声,嗓音颤抖不成字句,“没事,我只是开心,很开心!”
此刻,阳光如此灿烂,天地如此美好,干涸的心如沐雨露,仿如如春暖花开,带着绿绿嫩芽的花茎悄悄探出……
“……”赤焰挑眉,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