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容月闻言,循着众人的目光,亦缓缓侧首,眸光淡淡地睨了贺锦年一眼,不悲不喜,脸上并没有多少的情绪。
贺锦年依言静静地坐了下来,眸光一瞬不瞬依旧定在顾城风的脸上,她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对待自已,不过是一个月的时日,已无法下榻,除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眸,那张脸,已看不出当初的轮廓。
她一直所怕的,还是要发生了,虽然这一个月来,她近疯狂地日日进太医院,想知道皇帝的病情,但太医院的院士云泪无论她怎么软硬兼施,皆不肯透露半句。
顾容月安静地跪在床榻尾,以叶明飞、肖龙华、戴少铭为首的几个武将重臣跪立一处,虽极伤心,都强制压抑着,不敢发出一丝地声响干扰到顾城风的嘱言。
她一直跪在他的身侧,紧紧地盯着他那张脸,看着他苍白无色的唇一张一合地,她一个字也没听懂,就这样一直安静着流着泪,甚至不知道何时殿内只余她一人。
他躺在龙榻上,在旁听着贺锦年声音哽咽,原本恍惚的目光忽然晃开一丝波动,“刚朕好象睡了过去,真舒服。好久没这么轻松了。”他眼神怔怔地望着龙纹床顶,那时唇角,却含着淡淡欢喜,最后吐出一句:“不要……哭,扶朕坐起来。”
贺锦年在他身后放了软枕让他靠着,又为他细细地梳理了头发。
此时的顾城风白缎绸衣,纤尘不染。乌黑长发夹着耳鬓几缕白发以缎带束住,余下丝缕垂散肩后。整个人靠在枕上,虽消瘦憔悴,但极好的五官依然让他宛若一具精致易碎的白雪玉雕。
他看着她,眉目间缠绕着丝丝回忆,“第一次看到你边骂边对付苍月排名第三的杀手时,我在想,世间怎么会有这般机智聪明的孩子,明明气力不是很大,内力也逊人一截,可还是打赢了…。你受了重伤,腹下流了很多血,我抱着你返回燕京城,感到你真瘦,哪里有半丝男娃的样子,后来帮你包扎伤口,方知道,原来你是女儿身,可我知道,你想藏着这个秘密,所以,我一直当做我不知道……咳咳咳…。”
“你别说话,你休息会,休息会!”贺锦年心如刀绞,急忙轻轻顺着他的胸口,明知这么做什么意义也没有,可她还是很认真的一下一下地抚着他,声音克制着惊惶,“城风,别说话好么,你要是累,就好好睡,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我不会离开了,永远不会,你把身体养好,也答应我,永远别离开我,永远不要不见我!”
他握住她胸口的小手,她的手柔软温暖,带着生命力似的温暖着他冰冷瑟骨的掌心,“锦儿,听我说,如今苍月和大魏交战,我走得仓促,虽然你随我四年,已懂得如何治理江山,但你毕竟姓贺,仅凭声望不足以统领这苍月天下,所以,我把江山交给顾容月,但他毕竟年幼,易被权臣所控……”
“城风,你别说这些话,我不想听……”她猛地掩住耳朵,明知道这不过是掩耳盗铃,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可她真地无法从他嘴里听他吐出遗嘱。她亦知,为何顾城风会在短短不到一月间身体又破败至此,恐怕他的难舍会在她之上
顾城风胸口闷得几乎炸开,但他的动作依然温柔,轻抚着她的长发,一下又一下,指间轻轻勾着她的发尾,卷着绕着,若他的生命能和她的生命从此这样紧紧缠绕着,他宁愿这一刻永远停驻,既使以他如今的破败之身,只要她能安在他的怀中,他也愿!
可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个奢望!
顾城风稍稍平复胸口的闷气,低叹,“锦儿,我所剩时辰不多,你乖乖地听我说。与大魏交战有百里杀坐镇,大魏绝不可能越界半分,战场只会开辟在大魏国土之内。这一场战争,既便是输,苍月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何况,我在四年前也做了一些安排……”顾城风顿了顿,待气息缓些后,道:“如今刚打下通州,两军交战输赢未知,若能兵临汴城,大魏的清王秦邵栋和傅王叔秦河那我已经有所安排。现在,我要提点你的是苍月的内政,权臣中,最不易控制的是肖家的人,肖妥尘有金铃在身边,不会乱!但肖龙华之长子肖宴臣毕竟在大魏封候,我在,还能压制得住肖龙华,我若不在,你要提醒顾容月,第一防的就是肖家。”
“不是有叶明飞……”贺锦年象孩子般撇了一下嘴,有叶明飞在,肖龙华肯定不敢轻举妄动。
“叶明飞是留给你,不是留给顾容月。”顾城风打断她的话,点了一下她哭得红红的鼻尖,“我……去后,叶明飞会离开消失一段时间。”
“你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你会好的,你把云泪调回来好不好……”她不停地抽咽着,泪涕齐流,嘴里象是跟自已置气般呜咽个不停,顾城风的脆弱让她的反应变得迟钝。
“我的傻锦儿呀……”贺锦年的模样却取悦了他,顾城风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从枕下抽出了一块帕子,轻轻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迹,又拧了一下她的鼻涕,也许是那一双桃花眸太温柔太迷人,也许是帝王寝殿的芳香太醉人,这一刻,俩从都忘了这是一场生离死别,他的指腹流连在她的眉间,低喃,“顾容月身上并没有流着顾氏的血,我怎么能江山留给一个外人?”
“顾容月不是顾奕琛的血脉?”贺锦年微微一惊,四年前,东阁明明亲口告诉她,先祖皇上将刚出生的死婴交给了他,他动用了术法,将这个孩子复活后,把他放在结界之中。
顾城风扔了手中的帕子,又从枕下抽出一条,拭了手后,方缓缓道:“姚迭衣当年诞下的是公主,顾奕琛赐名为顾灵瞳,并赐尊号为广平公主,顾奕琛当年已经知道东阁身上不具备姚族血脉,修习上古遗族札记后,反而有很可能被石碑所控,所以,故意设计让东阁施法,使他因施禁术而在三年内法力尽失,以防止石碑在无法侵入先祖皇帝之肉身后,反利用东阁来监视他。”
“那……公主呢?”贺锦年的心怦怦而跳,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在大魏行苑的桃林中,她陷入了东阁的法阵,通过那残留着姚迭衣血迹的枯藤,她看到了很多关于姚迭衣的记忆,但那些记忆并不完整,尤其是姚迭衣昏迷之后发生的事,她根本一无所知。
所以,她心里很乱,根本无法想象自已会有一个百岁的女儿。
“姚迭衣身怀骨肉时,虽然是昏睡不醒,但她的血异于常人,所以,广平公主出生时很健康。当时的顾奕琛担心姚族长老打这个孩子的主意,所以暗中建立一个僻护之地,守护广平公主成长。晴雪……便是广平公主顾灵瞳的后人!”
“难怪,晴雪的那一双眼睛与六月如此相象!”贺锦年低低自语一句,轻问:“那顾容月又是怎么回事?”
顾城风告诉贺锦年,百年前,顾奕琛将假皇子顾龙月的尸体交给东阁,百年后,姚晋南奉姚九落之命,从姚族圣地中盗走姚清浅,谁知姚晋南弄错,将在顾龙月盗了出来。
那时正值顾城亦宠姬,也就是后来的清妃产子,姚九落便趁机将婴儿易换,当时权是只当多埋一颗棋子,也并不知道将来是不是有用。
“我要把这个江山留给你了,顾容月只是过渡,他的身份会暂时压制住蠢蠢欲动的朝臣,而叶明飞和戴少铭是我留下来辅佐你,他们目前不宜参与太多政事,以免将来被缚足手脚!”
贺锦年霎时明白,顾城风是想借顾容月名正言顺地铲除肖家,确保在苍月无任何隐患的情况下,再暴露出顾容月非皇家血脉,届时,叶明飞和戴少君再拿出他的遗旨,扶贺锦年登基。
如果这时候顾城风把江山交到她的手中,肖龙华很可能因为她并非皇家血统而不能臣服。
且,她在御书房伴驾四年,也懂得帝王驾驭朝臣之道,在新帝登基前,往往帝王会先解了辅政大权手中的权力,避免他们犯错,或是与别的派系产生诸多的矛盾,这是一种暗中的保护。
她读懂了顾城风此时的用心的安排!
顾城风给叶明飞和戴少铭太大的权力,朝臣中必定有肖家的支持者侍机针对叶明飞和戴少铭,易滋生事端,顾城风让他们此时置身事外,将来可以全力无阻力地支持贺锦年。
“容月他怎么肯答应?我了解他,他对权势没有欲望。”她直觉,顾容月对帝位无意,他会答应顾城风,必定顾城风给予某些承诺。
“他知道我的用意是将帝位留给你!我答应他,只要他摆平了肖家,我让他和清妃团聚,这是他的心愿!”顾城风神色淡淡,想起御书房中他向顾容月提起这一个交易时,顾容月毫不犹豫就答应,他说,贺锦年于他有再造之恩,他愿意为贺锦年登基扫清一切障碍,甚至不惜性命。
贺锦年突然心一恸,脑海里飘起前世中顾容月绝望地站在城门之下,那任人宰割,却不肯弯腰求饶的神情,有着冰雪般的气质,“城风,我始终有一种感觉,容月他有些象你!”